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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寨
野人寨河滩上有片水竹园,每到春天,园子里破出新笋,笋又解箨,箨壳落下来,满园都是。秧田水已经放满,再等几天,新禾插下去,山野就要渐渐暖起来,随后,初夏来了。
潜山藏景,尤以野人寨为甚,旧志上说:“山围水曲,十景环集。”到我在野中读高中时,有兰亭辋川之胜的“酒岛流霞”为沙淤塞,这一潜阳古景已无从得见。但吴塘晓渡依然在,只见日色云影,山风柳色,虽如美人迟暮,但风姿不减当年。想一想,吴塘这地方,背后岩崖逼仄,山势压顶,面前却平沙十里开阔,两岸一寺(三祖寺)一庵(晓渡庵)对峙,河面上黄发老者撑一木筏,若是画下来,可不比石涛的画,更有一种荒荒的野气?
幼时父亲带我“走山外”,从水吼岭一路走到野人寨。只见娟好静秀的畈上人家,大漠升烟。父亲是每过一个岭,都要告诉我它的来历,一路上反复教我念一首民谣,记得末两句是“九井西风野人寨,十八里沙河到县边”。意即过了九井河,就踏入野人寨的地界,一望平畴田畈,山即如人家厅堂的屏障,照墙一般挡住了畈上人家的繁华。
人家稻床上正在唱戏文。我们山里唱戏文都要等太阳下山以后,而山外唱戏文竟在半下昼,我当时觉得诧异,感叹山外人家真可以这样随性。只见人头攒动,挤来推去如潮水一般,找人客的,人缝里窜来窜去觅姑娘的,台上唱“长子来看灯,挤得颈一伸;矮子来看灯,挤得在人里蹲”的,我摇头想笑,心里并不觉得这人世的热闹怎样的好法,直到一次读纳兰性德的“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方觉得那一时并不寻常,却是妙意无垠。
然而,真也是夏天了。
新放的秧水,白鹭在田畈上空敛着翅膀低飞;新茁出的竹,也已经一人多高。野豌豆的紫花给半下昼的太阳晒低了头,刺儿菜已经开始结籽,而一年蓬才剛刚迎来它的盛年。《红楼梦》里的百样花有百样的花神,宝玉带着大观园的姐妹们祭花神,让我对花不禁惊羡起来。但这些小花小草,开在阡陌,开在路侧,开在人家的篱墙菜地边,汲取山川日月雨露的精华,虽不是开在上苑,竟也可以开得如此隆重,如此得一本正经,不加掩饰。比起上苑的花,更有一种平民的喜气和世俗的热闹。
墙根田磡下,新桑成荫,新麦也只需再等几个好晴天,即可收仓。就有妇人抱着小儿,蹲在桥头,也或掇张锅盖凳坐在阶沿上,教小儿拍手:
起磨,推磨,
磨滴粉,做滴粑。
大粑家里吃,
小粑送隔壁。
隔壁奶奶死好吃,
——死好吃的就是你!
楝树开出了淡紫淡白的繁花,楝树开花,冻得叫妈妈。等这波春寒过去,天一晴,人家屋角的水塘里,就有嫩荷的尖角茁出水面,沙枇杷和四月桃也可以摘来吃了。转瞬,端午节又要来了,厨房里飘出粽子香,村妇的竹篮里盛了刚摘的毛桃。庭院闲静,檐下,菜地边,端午瑾开了,开得贞信温婉,简简静静,如同这美好的日子,如同恋人那张秀秀气气的脸庞。
我一直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野人寨的山。怎么可以这样绵绵延延,互相客客气气,彼此相偎而不相撞。山到了野人寨这里,变成了谦谦君子,显得很耐烦,把地盘让给水和平原,自己小心翼翼地退至远方。山谦卑,水也柔媚,彼此相偎相倚,像两口子,居家过起日子来,竟然有一种内宅生活的闲常。
“路上有景色,人家有笑语。”小小的半山半水的镇子,山迢水远,天开地阔,天地间一片清清朗朗,真也有一种别样的人情物意。只怕无数次惊醒野中的学子,是游子入梦时那轻轻的一颤。夏雨过后,只见山雾迷蒙,看那势头大有低云压檐的意思。河水泛黄,滔滔流去,站在高速的出口,望对面的人家,白墙青瓦,悠悠人世,远山和天空都只作了它的背景,感觉这现世的繁华顿时有了根基和底色。可不就是一幅炭精画吗?那临水的楼窗,那影影绰绰的雾气,还有那深绿的山峦,和山峦之间的豁口,是画工的轻轻一拓。
半下昼的日子好长。
秋阳下,河水跌下去,但橡胶坝匝起的这一段,成了庄子笔下的秋水。十年大水,也不增一尺;八年干旱,也不减一尺。高速大桥反复在河面上穿梭回环,斜阳打过来,更显古意。桥下流水,山上白云接天,河边妇人在捣衣,木槌砸在石板上,声音穿过水面,从对面的山上转了一转,又转了回来。黄昏,暝色将合,山风轻拂河面,一抹斜阳落在竹梢,在山岗,在人家的屋顶,在沙滩的角隅。静水如细密的软纱,裹在身上就是一件上等的旗袍,山黛便是它的滚边。此时的水,如同一个金盆玉盘,盛的也不是水,是一盆碎金散银,有着小门小户的丰饶。
风日闲静,高中那时,我闲常会在黄昏去沙滩上走一走。日色如金,我有时忍不住会走得很远,看光阴和流水一同流过,看斜阳在沙滩上一寸寸地收,一点点地淡下去,淡下去,直到薄暮,余晖尽没,直到九井河吹来的西风渐渐凉了细沙,我才会急急返回。如若在雨后,脚踩在新湿的沙滩上,印出浅浅的脚窝。待归来时,新印的脚窝里盛了清清的半窝子的水,居然也能映出峰峦和闲云。日子如初恋一般地美好。
弹指间,三十年过去。其实,那下游的沙滩依然如故的好。阳春二三月,我常常带孩子到这里放风筝,看橡胶坝上鸟飞鱼跃。生命的活泼泼,日子的火杂杂,我都记在心里。
正是旧历四月,天天好晴天,桃花李花已经开过。墙根路侧有一株桑树,躲过了重重春寒,枝条微微斜逸,果实虽尚未紫透,就先已夏意漫漫了。
驾雾冲
正月里回娘家,适逢驾雾冲有人家做喜事,夫家在王家岭,我小时候和母亲看电影上去过。他人有庆,但同村同族的,都要随礼陪客,我去找母亲,一时没见着,倒是见到一群顽童围着新娘子要喜糖,被哄散后,作兴大嚷:
新娘子新,
坐床厅。
一对奶,
十八斤。
……
未及唱完,内中冲出一老叟,拎起为首儿童的耳朵。围者大笑,老叟亦笑。
到如今,冲里人家做大事还是老派做法:三朝新人回门,挑着礼担盒,做喜事时贴在礼担上的“姬子彭年”几个红字依然显目。喜事人家大门上贴的春联与别家也不同,上联不记得了,下联是:含泪送娇生。“含泪送娇生”,说得多好,一切就有这样的庄重,可想见生身父母的欢喜,亦可知世间父母心实在是有斤两。 冲里套冲,畈里有畈,田畈虽不大,但溪山环绕,人家大都面水靠山,散开在田畈和山脚,有竹木栗麻之饶,即便是从前,日子也并不很贫薄。入得冲来,只见他豁然开朗,而有武陵人之叹:“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如果站在磨崖水库头上向冲里张望,只见炊烟袅袅,畈上人家,都在斜阳鹁鸪声里。驾雾冲最高峰是排崖寨,可惜我与它缘铿一面,一次上到半路,因体力不支折回。据成功远足的人回来说,上面还保留有完整的炮台,是太平军留下来的。我家老屋的大门正对着排崖寨,出门进门习惯望望它,天气会不会变,望一望它就知道。夏夜,下了很重的露水,“银汉无声转玉盘”,东头的小留爹一边抽水烟,一边给我们讲白话,说那排崖寨上的长毛子喂狗,吓跑了围攻的清军。从排崖寨向下望,戢戢乱峰如笋,环着冲畈,冲就像一口倒扣的茶灶镬,人家的白墙乌瓦,散落在河边山脚,雾气蒸腾,只听见山歌声,看不见人影。风进来了都出不去,莫说小鬼子,小留爹说,就是这样,吓跑了试图从长胜关入冲的日兵。
三四月时候,半下昼,太阳斜过门前的河,井口亮着一树桃花,“花入袖里,影落水中”,春色安静,简直美得叫人不安。石桥流水,山中雾霭,黑瓦白墙马头檐,齐檐封火,好一派“天增岁月,福满乾坤”。北瓜已经爬上墙头,瓜纽儿尚未结,但一派生命的喜气,这样的世俗而真实。
太阳总是从河东的小关岭与潜河之间的豁口露脸,“欲出未出光辣挞”,畈上还是露水汤汤,诸峰就已经被照得满身初阳,小马石和大马石更是红光熠熠,好像藏有珠宝。我最喜看夕阳,看太阳落进蒋家冲的群山里,斜阳如金,畈上蛙声大噪,溪桥山影,山脚人家,竹麻篱落,河沟传来鹁鸪声,声音尚涩。祖母站在大门口的阶沿上喊我去抬粪水,海红娘背了一篮的箨壳从毛竹山上下来,说是剪鞋样。于是不消几天,老屋里剪袼褙声,打鞋底拉麻索声,一迭一送,和在霏霏细雨里。
山里人起早歇晚,前沟后山,没有明确的钟点观念,方位感也是与山有关。太阳起山到太阳下山,培桑、壅麻、籴米、添衣、放秧田水……没完没了的活,山里人的一天就这样像门前的河水流走。
山回路转,雾在岭半,驾雾冲最美的时候不是在晴天,而是细雨天。雨后初霁,更让人对景难排。
我打小就喜欢雨天,实在是没有道理,雨天对耕夫樵夫不利,我竟这样不知锅是铁做的,我是单只觉得雨天的山更有意思。雨中的山,雾气笼罩,像披上了蓑衣的孝子贤孙,从山外籴米回来,一来孝敬堂上双亲,二来招待家中人客。秧田也着上雨色,即便是鹁鸪声,我亦觉其着上了雨色,天上地下,全都和在雨声里。还有小奶捶箨壳、打草鞋,那声音都让我心里踏实。人世这样的热闹,一派盛世光景,而我却拥有只有清平世界才有的寂寞。故后山的蝉鸣,前畈的蛙声,都让我感到一种寂意。
沖还是那么大,初晴后天却显得高远起来,到处是哗哗淌水的声音。大河小河,所有的沟渠、田缺全是满满的,新插下去的禾苗只露出一点头,有的甚至在水里飘起来,水汪汪的一片。只看见无数的小嫩手,像白衣上点上了无数的细绿点子,风一吹,衣服上打了裥子了,绿点子跟着衣服在风中飘啊飘。这个时候,排崖寨是似有似无的,而小马石、大马石那一脉峰峦,白雾像只大鸟,敛着翅膀久久不肯离去。山完全是刚出浴的美人,全身上下,这儿那儿,都被洗过一遍,雾像新买的软纱,蓬蓬松松,似搭非搭,绕在山肩上,那平时看够了也看伤了的山,因为这一簇雾而变得妩媚起来。似时尚女子,半真半假、半遮半露的,充满魅惑,人们眯着“好色”的眼睛,就想伸手去扪一把。
水吼岭
母亲一生惜物谨事,生怕浪费。每有菜蔬起市,人和猪都吃不了时,她就一担担从驾雾冲,过黄崖渡,挑到水吼岭。换回来的钱,除了添油盐,买小鸡苗,就是藏在枕头底下,攒起来给我们交学费。小时常听父亲说:“割肚弯弯水吼岭,黄崖渡内好撑船。”如今我来写水吼岭,亦好比是倦鸟归林,山水有思。
在水吼初中读书时,有一次发大水,不得回家。但下自习后,雨停了,皓月当空,我踏着一地的月光到水吼下街一同学家借宿。大雨过后的月亮特别亮,我记得月亮地里,能清楚看见河里波涛翻滚。同学家建在有二三层楼高的石坝上,而水已经淹过一半。那晚我一下没合眼,因为水吼之声几乎就在耳边。倒不是怎么担心大水会冲垮石坝,而是水声太吵人,浪头拍岸,像万马狂奔,而且就在头顶,心在这样怒吼的水声里是飘的,不能踏实。
水吼多山。王安石任过三年舒州通判,在《过皖口》中他写道:“皖城西去百重山,陈迹今埋杳霭间。”何止百重山啊,简直是千重万重亦不止,且四时晨昏各各有色,绝无重复。我常在水码头下到河沿,沿着河边随意走一走。河岸新起了不少屋舍,家家的院门皆对着河开,白墙青瓦,鳞次栉比,山黛墨如鲫鱼背,日色桥影,桥头人家,简直就是贴在锅台壁上的木版画,两边还印着小字“天增岁月,福满乾坤”。薄暮时分,人家背后的峰峦,像入定的老僧,冷眼看这世上的繁华,世俗的热闹与他无关,身后的文章亦与他无关,他就只是修为,为万民祈福,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清晨晓雾,山又换了一副妆容,好像戴着瓦棱帽的稚子,身上被大人慎重地穿上竹布长衫,背上还背着小布包。
我闲常会独自到老街的石板路上走一走。距离水码头不远,水码头再往前,就是架通两岸的水吼大桥。水吼岭在民国时兴旺过,那时水运通达,山里的毛竹、茶叶、各种竹制品,通过水运源源不断销往石牌,再到上海甚至南洋。外面世界的花花绿绿也跟着船队来到这穷山恶水之地,所以比起僻远贫薄的五庙、横冲,老水吼岭人家至今仍有一种洒然,那是因为从上代那里传下来的世俗的贵气和旺气,他们并不陌生。从老街保留完整的石板路,和人去门关的当街对开的闼门,以及堆满风尘的窗舫,都可想见昔日的水吼岭繁华到何种程度。
日色下的河,从楼窗口望,站在上街人家的后院望,如月色流淌,匝住山脚。山像婉顺的妇人,任由水的来去,对情郎真是细密深长,有思有恋。暮春斜阳,门前水远天涯的怅意,堤上柳絮如雪,风吹杨树叶,像波涛滚过天边,像蚕在黑夜里啮噬桑叶。不管是闾巷人家,还是沿河、沿山脚散落的小家小户、平房小院,皆有种人世的风情,总总物心人意,像门前的流水,水色如银。日子是这样的安定着实。
责任编辑 魏尚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