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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的夏天，我在宽甸大山深处的一片红色营房里。我那时的军衔是列兵，职务是某部“红四连”战士。那是一个普通的夏天，营房周围是跟我一样茂盛生长着的庄稼。连队开拔到另外一处山里夏训后，我因为营教导员直接点名，跟一个河北老兵一起在营区留守。留守，除了看管连队那一排空了的营房外，更主要的是看护属于我们营的那一大片苞谷。
我跟河北老兵的分工明确：老兵在家，管连队圈里那群嗷嗷叫的猪和菜地里那几畦嫩生生的小菜，我上山，看护那片苞谷。山，其实是万千大山中一块矮了好半截的大土丘，在军事地图上叫高地，是我们营的战术训练场。每年秋冬季节，我们的班、排、连战术都要在这里进行，其它季节这里就是密密匝匝的苞谷。河北老兵只用半天时间就帮我在高地一处平缓的山坡上用塑料布搭起了一间棚子。棚子很大，里面可以并排放进两个床板。棚子背风向阳，搭成后，我还四处砍来蒿草在上面密密实实地盖了一层。
平生第一次在野地里，尤其是在自己搭起的棚子里安稳地睡过一夜之后，我看护苞谷的日子才正式开始。
高地山上山下偌大一片苞谷生长的动作很平静，它们开始悄悄地扬粉了。天气晴好的日子，在早晨，太阳光从遥远的山那面悄然爬上来，只一瞬间就把柔和的光亮肆意地泻在苞谷上，沟谷间那层薄薄的晨雾像是不忍离去的怨妇，每天都在这一坡跟那一坡的苞谷地里缓缓地来回游走。在四周蒸腾而起的青青野草的芬芳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苞谷花开的清香。中午时候，太阳光从正天上直直照下来，青翠欲滴的苞谷显得格外娇艳，我无聊时总会坐在棚子里，一坡一坡一垄一垄地数着苞谷，还有边角地里间种的黄豆跟高粱。这片苞谷最美丽的时候是在傍晚，西天烧着火红的霞，宽大的苞谷叶跟伸展开的顶梢一道沐着霞，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霞如缕如练地在苞谷上一路铺展开去，连更遥远的山，远山上的树，还有树中隐约透露出村舍屋脊的一角也是。遇到有雨的时候，雨落下的声音永远是拍打到苞谷叶上“啪啪啪”的或急或缓的声音，就像是东北乡间的吹鼓手无休止地敲打着陈旧的牛皮手鼓：也有很多时候，雨声像是一队披挂整齐的骑兵在空旷的原野上一路向下狂奔，而天空中密布的阴云则是马蹄声里腾起的烟尘……这样的雨天在那个夏天里很多时候都会碰到，高地上的苞谷们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肆无忌惮地疯狂拔节。
苞谷地最安静的时候是在入夜。河北老兵每夜里都会因为寂寞跑上来，我们一人一只马扎并肩坐在棚子门口的空地上，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小，除了这声音以外，让人感到格外珍贵的声音就是不知多远处一只猫头鹰的低声吟叫。夜，像是一块无边的幕布，陡然从我们身后开始，在不留神间就把我们跟前的一切严密地罩了起来。漫山的苞谷黑黝黝地静立在那里，世界像一条在浩淼大海里漂荡的船，越往远处越发显得迷茫：而在月朗的时候，这迷茫的世界又在地表升腾起的水汽的浸润中模糊成无法触摸的空灵……
我跟河北老兵闲聊到无话可聊时，长时间的沉静之后，躁动起来的我跟老兵就会拣起一颗石子或者土块，向黑暗中的苞谷地不辨方向地狠命甩过去，跟着就会有“哗哗哗……”的声音连接成一串渐次地响下去，最后悄无声息地坠进无边的黑暗中，那声音是石子或者土块砸到苞谷宽大的叶片上的声音。这个动作，我们那个夏天每个夜里都会无数次重复去做，我们做这个动作时，老兵跟我谁都不曾用喉咙发出过声音，他甩过了，我来，我甩过了，他再来，我们都渴望砸叶片的“哗哗哗……”的声音就那么一直不停地响下去……
一个人的苞谷地很容易无端地生出许多美妙的幻想。我不知道以往的夏天会不会有很多人来这里，或者从根本就没有路，到处是坑道和工事的高地经过。我在那个夏天很少见到的几个人多是远远的无法分辨的影子，偶尔碰上的一个，也基本上是先看到一头牛或者一匹马，当他们七扭八拐出现在山坡下的沟谷里时，长长的缰绳后面往往会跟着拽出一个急三火四的牧人来。不等我张开嘴吆喝出声音来，牛或者马，以及跟在它身后的人就像他们出现时那样，只几闪就又消失在苞谷地的深处，那里是一条水草丰美的田埂，沟谷里我洗漱和冲凉的那湾泉眼里的水就从田埂旁流走。
我在一个人的白天里一直渴望能有一个陌生的人从山上走过，最好经过我的棚子，最好是像我一样年纪的丁香一样的姑娘……这种渴望我用整个夏天去想，用整个夏天去等待。
1996年的夏天并不漫长，至少我可以在苞谷地里游荡的日子都在匆匆忙忙间无声无息地流走了。一个初秋的早晨，我还在熟睡中，突然被一阵久违了的队列歌声惊醒，那是我们连队驻训结束拔寨回营了。我的心“嘭”地猛烈跳了一下，接着便归复于从前的沉静，我一歪头，看到棚子周围的苞谷已经开始成熟了。
在这个夏天，这片苞谷地没有损失一粒果实，硕大的苞谷棒子长长地垂着金黄的缨子，没有美丽的像丁香一样的姑娘在苞谷地出现，天晴时风吹不起裙裾，有雨的傍晚也不会有一柄撑开的美丽的伞：没有野猪或者熊们在月黑风高的夜爬上山来掰一穗再扔一穗，虽然我曾强烈地渴望它们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强烈渴望跟它们赤手空拳地进行较量：我当夜写好的一首诗也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到棚子外面，被一夜的凉露全都打湿了。字，在纸上模糊成一片淡蓝的像光晕一样的痕迹，真的像高天上的云……
我正式接到撤出高地的通知是在连队回到营区的一个星期之后。我又重新成为“红四连”三班的一名步枪手，开始每做一件事都要请示报告，开始在长满荒草的操场上据枪瞄准，开始参加无休止的每天小值日讲评……
那时候，我问自己：1996年的夏天，漫长么?
我跟河北老兵的分工明确：老兵在家，管连队圈里那群嗷嗷叫的猪和菜地里那几畦嫩生生的小菜，我上山，看护那片苞谷。山，其实是万千大山中一块矮了好半截的大土丘，在军事地图上叫高地，是我们营的战术训练场。每年秋冬季节，我们的班、排、连战术都要在这里进行，其它季节这里就是密密匝匝的苞谷。河北老兵只用半天时间就帮我在高地一处平缓的山坡上用塑料布搭起了一间棚子。棚子很大，里面可以并排放进两个床板。棚子背风向阳，搭成后，我还四处砍来蒿草在上面密密实实地盖了一层。
平生第一次在野地里，尤其是在自己搭起的棚子里安稳地睡过一夜之后，我看护苞谷的日子才正式开始。
高地山上山下偌大一片苞谷生长的动作很平静，它们开始悄悄地扬粉了。天气晴好的日子，在早晨，太阳光从遥远的山那面悄然爬上来，只一瞬间就把柔和的光亮肆意地泻在苞谷上，沟谷间那层薄薄的晨雾像是不忍离去的怨妇，每天都在这一坡跟那一坡的苞谷地里缓缓地来回游走。在四周蒸腾而起的青青野草的芬芳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苞谷花开的清香。中午时候，太阳光从正天上直直照下来，青翠欲滴的苞谷显得格外娇艳，我无聊时总会坐在棚子里，一坡一坡一垄一垄地数着苞谷，还有边角地里间种的黄豆跟高粱。这片苞谷最美丽的时候是在傍晚，西天烧着火红的霞，宽大的苞谷叶跟伸展开的顶梢一道沐着霞，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霞如缕如练地在苞谷上一路铺展开去，连更遥远的山，远山上的树，还有树中隐约透露出村舍屋脊的一角也是。遇到有雨的时候，雨落下的声音永远是拍打到苞谷叶上“啪啪啪”的或急或缓的声音，就像是东北乡间的吹鼓手无休止地敲打着陈旧的牛皮手鼓：也有很多时候，雨声像是一队披挂整齐的骑兵在空旷的原野上一路向下狂奔，而天空中密布的阴云则是马蹄声里腾起的烟尘……这样的雨天在那个夏天里很多时候都会碰到，高地上的苞谷们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肆无忌惮地疯狂拔节。
苞谷地最安静的时候是在入夜。河北老兵每夜里都会因为寂寞跑上来，我们一人一只马扎并肩坐在棚子门口的空地上，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小，除了这声音以外，让人感到格外珍贵的声音就是不知多远处一只猫头鹰的低声吟叫。夜，像是一块无边的幕布，陡然从我们身后开始，在不留神间就把我们跟前的一切严密地罩了起来。漫山的苞谷黑黝黝地静立在那里，世界像一条在浩淼大海里漂荡的船，越往远处越发显得迷茫：而在月朗的时候，这迷茫的世界又在地表升腾起的水汽的浸润中模糊成无法触摸的空灵……
我跟河北老兵闲聊到无话可聊时，长时间的沉静之后，躁动起来的我跟老兵就会拣起一颗石子或者土块，向黑暗中的苞谷地不辨方向地狠命甩过去，跟着就会有“哗哗哗……”的声音连接成一串渐次地响下去，最后悄无声息地坠进无边的黑暗中，那声音是石子或者土块砸到苞谷宽大的叶片上的声音。这个动作，我们那个夏天每个夜里都会无数次重复去做，我们做这个动作时，老兵跟我谁都不曾用喉咙发出过声音，他甩过了，我来，我甩过了，他再来，我们都渴望砸叶片的“哗哗哗……”的声音就那么一直不停地响下去……
一个人的苞谷地很容易无端地生出许多美妙的幻想。我不知道以往的夏天会不会有很多人来这里，或者从根本就没有路，到处是坑道和工事的高地经过。我在那个夏天很少见到的几个人多是远远的无法分辨的影子，偶尔碰上的一个，也基本上是先看到一头牛或者一匹马，当他们七扭八拐出现在山坡下的沟谷里时，长长的缰绳后面往往会跟着拽出一个急三火四的牧人来。不等我张开嘴吆喝出声音来，牛或者马，以及跟在它身后的人就像他们出现时那样，只几闪就又消失在苞谷地的深处，那里是一条水草丰美的田埂，沟谷里我洗漱和冲凉的那湾泉眼里的水就从田埂旁流走。
我在一个人的白天里一直渴望能有一个陌生的人从山上走过，最好经过我的棚子，最好是像我一样年纪的丁香一样的姑娘……这种渴望我用整个夏天去想，用整个夏天去等待。
1996年的夏天并不漫长，至少我可以在苞谷地里游荡的日子都在匆匆忙忙间无声无息地流走了。一个初秋的早晨，我还在熟睡中，突然被一阵久违了的队列歌声惊醒，那是我们连队驻训结束拔寨回营了。我的心“嘭”地猛烈跳了一下，接着便归复于从前的沉静，我一歪头，看到棚子周围的苞谷已经开始成熟了。
在这个夏天，这片苞谷地没有损失一粒果实，硕大的苞谷棒子长长地垂着金黄的缨子，没有美丽的像丁香一样的姑娘在苞谷地出现，天晴时风吹不起裙裾，有雨的傍晚也不会有一柄撑开的美丽的伞：没有野猪或者熊们在月黑风高的夜爬上山来掰一穗再扔一穗，虽然我曾强烈地渴望它们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强烈渴望跟它们赤手空拳地进行较量：我当夜写好的一首诗也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到棚子外面，被一夜的凉露全都打湿了。字，在纸上模糊成一片淡蓝的像光晕一样的痕迹，真的像高天上的云……
我正式接到撤出高地的通知是在连队回到营区的一个星期之后。我又重新成为“红四连”三班的一名步枪手，开始每做一件事都要请示报告，开始在长满荒草的操场上据枪瞄准，开始参加无休止的每天小值日讲评……
那时候，我问自己：1996年的夏天，漫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