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头儿(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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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人有三六九等,工头儿也一样。
  杨老四现在虽然也是个工头儿,但他却是最低的那一级。能成为工头,是他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
   今年正月十六,他从家乡龙湾带来了50号人的当天晚上,老板栾正杰把他叫到工地旁的洪福酒楼。喝了三瓶古井酒后,栾老板拍着杨老四的肩头神态严肃地说,“老四,我没看错人!跟我好好干吧,汽车高楼也有姓杨的那一天!”第二天,栾正杰把8#9#两栋18层的瓦工包给了杨老四。立马,杨老四就成了工头儿。
   杨老四把他带来的50号人领到工地上,同村来的毛孩就对这些人说,“从今儿起,老四就是咱们的老板了,谁不喊他老板我就掰了他的门牙!”在建筑工地,一块砖掉下来就能砸着一个老板,这话一点不假。只要能带几个人包到工的,都会被人称作老板。杨老四包到瓦工,他就被称为小老板,工地上的人口气都大,带个“小”字就少了些豪气,省略下来就成了老板。栾正杰从商城房地产开发公司拿到建筑总包,他就是大老板。
   按说,商城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胡总才是真正的大老板,但工地上的人们却不喊他老板,而是喊他胡总。不仅如此,他们对开发公司所有人一律是喊某某总的。在别的工地对开发公司的老总过去是喊大老板的,但这个工地规矩不一样。他们来工地第一天就被告知,以后见开发公司的领导来工地,一律喊老总,不准喊老板;谁喊错了,谁背铺盖卷滚蛋。喊老板比喊老总气派大啊,民工们不理解。对于出苦力的民工来说,不理解不重要,不让喊,不喊不就业个球了。但栾正杰不能不安排,因这商城房地产开发公司是国有企业,国有企业的人是忌讳被别人喊老板的。
   杨老四虽然被手下的人“老板、老板”的喊着,但每天派好工后,他却一天不拉地在工地上,与别人一顶一的干。老四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有五六年了,瓦工、木工、钢筋工样样都干过,手艺儿不错,可也老是受小工头的欺负。这些事儿,前些年老四都认了。不认不行啊,他自己觉得,一个农民而且是只上了小学四年级的农民,不受点委曲恐怕是不行的。有时他也想反抗,但每到此时他总是想起爹的话:农民就慢慢的弄吧!咱乡下人生下来就是干活的命,干活干活,不下力的干,没法活啊!后来,村里几个人跟他一道儿在一个工地上干,就不一样了。倒不是说人多有群胆,而是可以随时与工头叫叫板。越是到工期紧,缺人手时就可以与工头叫板。现在工头儿也不像过去那样牛了,没有民工他当哪门子工头啊。老四自己成了小工头,他自然知道手下的人心里是咋想的。别看他们一口一个老板的叫着,但心底里都是有些不服气的,稍有招呼不周到的地方,他们都可能在关节点上给你磨工,使别子。再说了,老四是刚刚包上工,对一个工时能做多少活还掐不死,如果窝了工,自己就没有了钱赚。他自己加在里面干,一方面可以摸得更清,另一方面大家也不好意思怠工。
   这样干了两个多月,老四觉得不对劲儿。开发公司负责工程的赵工、周工,监理公司的陶工、柳工,还有栾正杰手下的技术员孙胖子和会计菊华,六个人就像六根绳子都勒着他,而且越勒越紧,快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今天这儿不行,明天那儿得翻工,工夫不少费可就是不出活。老四观察了包木工的老陈,夜里在铺上翻来覆去的想了一宿,终于明白了,这些人也都是小鬼啊,你不给他好处,小鬼比阎王还难缠呢。业已想通,老四就有了办法,我以为多大事呢,不就是四位老人头——人民币没出场吗!
   第二天,老四给带班的毛孩说,“兄弟,我不能老闷着头跟你们一起干了,我得打点打点这些人呢。你看明白没有?打发不好小鬼,就难过关啊!”说着,老四从怀里掏出一包玉溪烟,抽出一支放在嘴上,把剩下的一盒搁给了毛孩。毛孩笑了笑,点上一支,猛吸了一口,点着头说,“老四,放心吧。干活这事交给我了,你去打点吧。”
   现在,老四怀里开始揣两种烟了,一种是玉溪,一种是红梅,而且至少每样两包。见这工那工管事儿的来工地,瞅没人就递上一包玉溪;自己在工地上看大家干活累了,就一人甩过去一支红梅。而且总是说,“哥几个,歇会,抽支烟!咱出来打工,也不能把命都卖给这工地。磨镰不误割麦。”民工们就停下来,嘿嘿地笑,“老四,给你干舒坦,累死也快活。”老四就笑,“看哥几个说的,我老四就是给大伙一道打伙计混饭吃!”一支烟抽完,工人就像充足了气的皮球,比刚才干得欢实多了,活不但不少干,而且比想象的还多。这一点,老四心里是有小算盘的。一天四包红梅,二十块钱,多干半天工就赚回来了。对于这50号人,一人多砌10块砖,也不只这个数啊。
   工地是最难管的,别看一色的农民工,平时低眉下眼的,但心里都妖着呢。尤其是来挂单的散工,是最难防的。散工就是自己到工地来找工的,往往他们不是两个人就是仨人。老四过去在工地上干活时是遇到过的,所以他就一直防着。这不,一个月前,有仨河北人来找老四,嘴说的比鳖蛋都圆,啥活都能干,工钱差不多都行。老四递给他们仨一人一支烟,笑着说,“哥几个,我这儿活少,庙也小,养不了你们。另寻高就吧。”这仨人不走,苦笑着脸说,“老板,你就留下俺仨吧,我们都两天没混饱肚子了!”老四看了看他们,就对毛孩说,“带他们到食堂!肚皮都是肉长的,不能饿了肚子。”仨人吃过立即就来到工地,推车抓锨地干了起来。晚上,他们在工棚吃了饭后,老四就说,“哥们,明天我可不敢麻烦你们了。另攀高枝吧。”第二天中午,这仨人就到了钢筋工老田那里。都在一个楼位上,低头抬头都见得面。这仨人在老田那里还真是卖力,活也快,人也不哼不哈的。有一天,老田就说,“老四,走眼了吧。这哥仨可是三头牛呢。”老四没说啥,笑笑,递给老田一支红梅烟。
   老四开始与监理公司的陶工、柳工和开发公司的赵工、周工打交道时,有些怵。他还没有跟这些人打过太多交道。他就试着来,先是瞅没人时塞给他一包烟,见他们都收下了,而且脸色也变温和了点;接着,他就请他们去吃饭,他们也没推辞;再后来,他们吃饭后就提出去洗脚、洗桑拿、唱歌。老四知道行了,“四位老人头”的威力显出来了。虽然,每次钱花出后心里痛得跟刀割的一样,但面子上还是笑呵呵的。一次,给开发公司的赵工和周工喝过酒去唱歌,他们俩一人叫了一个小姐。老四不会唱,也不敢叫小姐,就只有喝啤酒。喝着喝着就多了,酒虽然多了,但老四心里明白,要玩就让这俩人玩个痛快,就又给他们一人叫了一个小姐。赵工也喝多了,就叫老四过去。赵工有些口吃,喝了酒说话就更不连贯,“老,老四,这,这就对了。钱算什么?钱,钱就是我哥俩笔尖子一拐的事!老、老四我看出来你厚道,我,我哥俩以后,以后就给你打、打工了!”老四,头也晕晕的想不太明白。就说,“赵工、周工开酒,恁能给兄弟面子,咱哥仨就擂一甁!”周工把怀里的小姐推开,拿起酒瓶,“老四,干!给俩哥哥混,亏不了你!”
   早上,老四的头还晕晕的,木木的不太听使唤。他在想,咱这农村人就是有点不行,没那副金肠玉肚;喝少点酒还听自己使唤,多喝点儿人就听酒的使唤了。过了晌午头,老四才真正清醒过来。他抽着烟盘算了一遍,心里就一疼,再盘算一遍心里还是一疼,刀割的一样。乖乖,昨儿一晚上造祸了2400多块啊!
   下午快收工的当儿,赵工和周工来到了老四的工地。老四心里一紧,“这俩爷,今儿还想造啊!”但老四还是一脸的笑,“赵工、周工,欢迎指导,指导!”说着,就把怀里的两包玉溪掏出来,一人一包送上。赵工笑了笑,没有说话。周工也没说话,两个人在工地上转了两圈,老四心里打着鼓,跟着转了两圈。停了下来,赵工看了看周工,笑了一下,就说,“老四,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老四懵了,陪着笑脸说,“真不懂啊,两位多指点。”周工就说,“你啊,真老实。但我不能让你老实人吃亏。你这工程量大了,跟图纸不一样,要是别人还不哭着喊着要补签证呢!你看看这图。”老四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要给自己补签工程量,就是变法儿加钱。他就说,“不瞒两位,我老四就小学四年级毕业,真看不懂那曲里拐弯的图呢。”赵工笑笑,“老四,四年级那不叫毕业叫失学。”老四就笑着说,“对,对,是失学失学。”赵工笑过后对周工说,“小周,给老四照实办个单子吧!”
   第二天,老四拿到单子,一看就心里一惊。一盘算,工钱竟多出6450元啊。心里一叹,“拎瓦刀的跟拎笔杆子的,真他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走出赵工的办公室,老四心里很复杂,他觉得怀里揣的不是一张纸,而一块千斤重的石头。这钱来得太他妈的容易了,真是笔尖子一拐的事;他又想,怪不得国有企业弄不好,弄好个熊啊,这些人胳膊弯子都往外拐啊。他更觉得自己这钱来得有些黑心,昨晚儿花了2400多块,今儿就来了6450块,整整赚了4000块啊!人家都说,钱能生钱,这话真是不假啊。但老四脚跟儿发沉,心里有些胆怯,他觉得这钱有些扎手,不好拿的。
   正在这时,老四的手机响了。打开,就听到周工的声音,“老四,晚上要没事,跟赵工咱仨再弄两杯!”老四就明白了过来,赶紧答,“没事,没事,我能有啥事。马上到!”
   老四合上手机,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
  
  二
  
   还没收工,锁老七就来喊老四去洪福酒楼。
   老四本来不想去,但还是去了。一是锁老七这人平时也怪仗义的,再说了锁老七包的是木工,木工卡着瓦工,木工支壳子慢了、使了窝角,瓦工浇注水泥时就得窝工、甚至翻工。虽然都是工地上讨饭吃,但木工比瓦工钱挣得要轻巧,钢筋工比木工更轻巧。这一点,老四是知道的,但他也没有眼红过。他信世上没有巧事、好事,只有出力挣钱的实在事。
   锁老七是平顶山人,酒量不小,喝起酒跟喝水差不多,一大口一大口的喝。
   不大一会儿,一斤半酒搁进了老四和锁老七他们俩肚子里了。白酒这物,刚喝多时人并不难受,只是把人的一个脾气性格放大而已。喝了酒,不敢大声说话的声音变粗,平时不敢想的事敢想了,不敢说的话敢说了,不敢做的事敢做了。老四也常喝多,第二天酒醒了,就会后悔,心里老在想,我昨天喝多了说什么了没有,做什么了没有?总怕有失言失礼失手的地方。这也难怪,现在自己领着一干人在城里挣钱,人就得小了再小,夹着尾巴低着头。这样就不会碍别人的眼,就不会招别人的嫉。做事在前,挣钱事大,人前人后张扬是万万使不得的。但锁老七就不一样,尤其是他喝了酒,就像是吃了兴奋药,那做派比城里人还城里人,比老板还牛逼。
   老七撂给老四一支烟,突然把头伸过来,压低了声音,“老四,哥给你商量个事,咱们明天停工吧?”
   “咋了?”老四不解地问。
   锁老七直了身子,端起酒杯说,“让栾老板加钱,他妈的凭啥挣这么多?不加钱,咱哥几个就晾给他看!”
   老四吸了一口烟,又吸了一口,望着老七说,“七哥,这事我老四做不出来。栾老板挣的钱多是栾老板的本事,咱挣的是他的钱呢,咱不能跟他使手脚!”
   “嘿,你老四怕钱扎手?!这两栋楼下来他栾正杰能赚200万啊,我们苦两年挣30万足天了。他该再掰给咱点啊。”锁老七不平地说。
   “栾老板能从胡总那儿拿到工程,整天孙子一样跟在后面,重孙子一样招呼着开发公司那些爷,人家容易吗?我就挣我该挣的钱。”老四从心里不赞成锁老七这主意。
   锁老七见老四说出这话,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盯着老四说,“老四,这事跟老田我俩可说好了啊,木工钢筋工都要涨,就你出苦力的瓦工不涨?你别喝两盅猫尿,充他妈大尾巴犟驴好不好!”
   老四也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老七,恁走恁的阳关道,我老四挣我的苦力钱!我走了。”老四站起来要走。锁老七也站起来,把老四按了下来。他又喝了一杯,然后说,“老四,我平日里觉得你仗义,但我他妈真没看出你跟钱有仇!”
   这世上没有人跟钱有仇的。但老四不愿意这样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打小的时候,爹就教他,无论做啥事算好自己该挣的,别的再多不是自己的也不能伸手,钱是烫手的物件。再说了,老四更不愿背后给栾正杰下拌子。一年前,他是救过栾正杰,但人家栾正杰对自己不薄。先是叫老四到他工地上带班,现在又把瓦工包给自己。做人不能不讲良心,不讲情分,否则连猪都不如。猪见主人还哼哼呢。老四铁定了不搅这个浑水。
   见老四铁了心的不同意,老七没招了,他不停的喝酒。老四就劝,“七哥,我也知道咱出来挣钱不容易,可苦挣甜万万年。”老七又喝了几杯,显然是真醉了。他突然就哭了起来。老四递给他一支烟,给他点上,然后就劝。这时,锁老七又开了口,“兄弟啊,你不知哥的难处,我他妈不多挣钱不中啊。她,她都怀上六个月了,没钱她不走哇。”
   老四点上了支烟,一时无语。锁老七年初在歌厅相中了一个小姐,东北人,叫红字。玩过,嫖过,老七对她动了真情,红字也看上老七的出手大方。后来,锁老七就租了一间房,把红字养了起来。老四刚知道这事时就劝过老七,而且话说得也到位。老四说,老七咱是啥?咱是农民!咱能玩得起吗?就是玩得起,咱养得起、包得起吗?那山果子从来都是猴吃的,根本就没有猪的份。可老七着了魔一样,听不进去。有一次,钢筋工老田跟老四一道也劝过老七。但老七却说俺想女人想得苦啊,初中一毕业,爹就说,儿啊,爹没本事,你就出去自己挣媳妇去吧。俺打了六年工,才娶了屁股比磨盘还大的媳妇,俺烦死了。红字呢,那妖劲,勾了俺的魂,八头牛也拉不回头,别说恁俩儿的劝了……
   再好的肉也有吃腻的时候,再妖的女人也有厌的那一天。俗话说得好,女人脸面有高低胯下东西是一样的,被子蒙了头,一样出笨力。老四看得出,现在老七对红字厌倒没有厌,而是怕了,怕她那双花钱如流水的手。想到这里,老四摇了摇了头,又点上一支烟。
   锁老七端起酒杯跟老四说,“兄弟,你要是帮哥,你就帮我把红字弄走吧!我早晚得毁在她身上。”老四有什么办法把红字弄走呢,他就劝老七,“七哥,揽了瓷器活儿,咱就不能装孬,再说钻不是金钢的了。走,走吧,天亮了,酒醒了,你就舍不得了。”
   老四把锁老七弄到他租的房子。红字正挺着肚子在门口张望呢。见老七醉成这样子,红字有些心疼地说,“你看你,快进屋喝点水吧!”
   回到住处,老四又抽了一支烟。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给栾正杰拨了个电话。“老四,啥事啊?深更半夜的。”老四听到手机那边一个女人的埋怨声,“谁啊,人家正美着呢。”老四知道这女人就是栾正杰的相好菲菲。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栾正杰就是因为她被打晕在马路边,老四救了他。尽管老四知道菲菲不高兴,但他还是跟栾正杰说了锁老七和老田合谋好明天要停工的事。栾正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我知道了,老四,哥谢谢你!”
   第二天早上,工人们刚到工地,栾老板就领着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到了工地。他们在木工场地转了几圈,小声说着什么。锁老七就跟了上来,他递烟给栾正杰,栾正杰没接,而是对锁老七说,“老七,你这工慢啊,我又找了个人,这是我老乡。”锁老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望着身边的这个人,点了点头。这时,这人就对栾正杰说,“栾老板,我那工地就要封顶了,木工活没有了,我随时都能把人带来。”栾正杰笑了笑说,“那好吧,我过一会儿跟老七商量商量,再说。”锁老七一听这话,明白了过来,他望一眼老四,知道栾正杰做好了准备,就连声说,“栾老板,你放心,我老七窝不了工的!”说着,看了一眼老四,又笑着补充道,“老四,你说是吧。你七哥啥时窝过工?”
   老四看了看老七和栾正杰,笑着说,“是啊,是啊,七哥没窝过工。栾老板放心吧!”
  在场地人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下午刚上工,老四正在三楼检查着刚砌的墙,手机响了。老四掏出手机,那边竟是三福的声音,“叔啊,俺来商城了,刚下火车,你侄媳妇病了,人也生地也生的,只有找你老了。”老四心里一咯登,苦笑了一下,然后说,“三福,别急,你们就站在出口别动,我去接你们。”自从老四今年包了瓦工,村里人就说他成工头了,就有隔三差五的有人来商城找他,打工的、看病的,竟还有来找他打官司的。他虽然有时心里也烦,但却要笑脸相迎,再咋说都是乡亲,都以为你在城里发达了,都是带着热脸来的,老四也扭不出冷屁股来。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老四也犯了难,自己不就是领几十号人在工地上干活吗,哪有乡亲们心里想的那些能耐啊。但老四是个重情的人,也是个要面子的人,打破了牙只有自己往肚子里咽。三福住村东头,虽然叫老叔,其实五十出头了,比老四大十几岁呢。一路上,老四都在想,三福他媳妇过年时还大声大气的,这咋说病就病了呢。
   老四见到三福,打一辆的士,到了商城医院。老四让三福和他媳妇站在大厅门口,他自己排队去挂号。号挂好了,老四走在前面,三福和媳妇就跟在后面,像听话的孩子。到了门诊,医生接过挂号单,问了情况,冷冷地说,“可能食道有毛病,明天早上来做胃镜。”老四笑着脸问,“医生,明天早上能做吧?”医生看了他一眼,没好生气地说,“谁给你说不能做了!”
   老四把三福和他媳妇领到工地旁的一家小宾馆,开好房间后,三个人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天就黑了下来。老四领着他们来到一家炒菜馆,说,“三福,就在这吃点吧。”炒菜馆老板认识老四,就很热情地说,“杨老板,家乡又来人了吧。今儿想吃点什么?”老四笑了笑,点了两个菜一个汤。菜上来了,三福媳妇夹了一点菜,放在嘴里,咽的时候很费劲的样子。三福看在眼里,一会儿他咽菜时,脖子也一硬一硬的。老四知道,他们俩想起来医生说的话了,就笑着说,“没事的,别听那些医生的。”
   三福也拾了个笑说,“就是,你看医生那熊样,跟咱借他八百元钱一样。有啥了不起,他妈的,我回去把粮地里菜地里再多撒点农药,俺慢慢地毒死你们!”三福媳妇睑了一眼三福说,“就你能,不说话人家就把你当哑驴给活宰了。”三福拿眼拧了媳妇几眼,接着说,“俺说的哪不对了,现在城里人吃的肉、米、菜、面,哪一样不是饲料农药泡的。叫他们看不起乡下人,早晚毒死他们!”三福又夹了一口菜,然后对老四说,“叔,这回来忘了给你带一袋子没喷农药的面了。”老四就笑笑说,“唉,这城里乡里啊,啥时能尿到一块去呢。”
   第二天早上,老四带着三福他们来到商城医院。楼上楼下的忙了一上午,化验和胃镜的单子都出来了。医生看这单子,示意老四让三福媳妇先出去。老四和三福一下子意识到不好,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这时,医生才说,“食道癌晚期。”三福忙问,“还有救吗?”医生摇了摇头,淡淡地看了老四和三福一眼,轻声地说,“你们是农村来的吧,这病就是动手术,也就保不准活过一年。”
   从医院出来,三福蹲在路边,手抓着头发,停了好一阵子,站起来对老四说,“叔,这病不治了,我回去给也弄点好吃的,也不枉她一辈子。”老四望了一眼不远处的三福媳妇,从怀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三福,一句话也没说。
   把三福他俩送上火车。一路上,老四都在想,钱啊,对有些人来说就是花花绿绿的纸,可对大多数人,它就是命啊……
  
  三
  
   进入十月,天就一天比一天短一小截。瓦工是按天算的,一天的工钱一分不少,但活却干不了那么多。这就意味着老四的赚头一天比一天少。但老四肚里有一把算盘,可以说一直在劈里啪啦不停地算着。
   老四有老四的招儿。他先是在大锅菜里多加点鸡架骨或是肉摊子上卖剩下的肉皮,隔三差五的晚上收工搬两箱商城啤酒,给手下人调剂调剂伙食。但他要求大伙儿每天晚上加两个小时的班,加班也不白加,加四个班算一个工。工人们虽然累点,但心里舒坦。他们身上不缺力气,他们要的是能多挣些钱,希望别人把他们当人看。老四前些年一直在工地上干,他最知道农民工都想的什么。有时,老板一个认可的眼神、一支烟都能让他卖命的干半天。农民也是人,而且最在乎别人对他们怎么看。
   老四这边没有因为天短减少工程进度,木工和钢筋工自然也得跟上。但锁老七和老田不太尿工人,虽然也加班,但工人们就是出工不出力,活儿上不去。活儿上不去不行啊,老四这边等着呢。钢筋扎不上去,木工就不能立壳子,老四这边的瓦工就没活干。尤其是老田的钢筋活,那是第一步。栾正杰是想在十一月底封冻前,把楼的框架都浇出来,就是完成结构封顶,这就要求老田必须不能耽误。老田一急,嘴就有点把不住门,到工地就骂骂咧咧的。越这样工作进度越慢,加班的时间也越长。
   由于钢筋没有扎好,老四就没有活干。吃过晚饭,老四就宣布今晚不加班了。工人们高兴得要命,他们倒不是因为不加班就可以休息,而是因为对面工地旁来了大蓬歌舞团。说是歌舞团,其实就是跳脱衣舞的。工地上都是年轻人,从正月出来快十个月了,十个月不挨女人,他们真是有些受不了。他们难得的一月一天放假到街上去,并不是买东西,而是去看女人。每次一放假后,他们看了一天女人回到工棚,就会大谈女人,而且熄灯后就会听到不少人在被窝里悉悉索索地。有的人干脆一点也不避讳,随着一声呻吟,总会说,他妈的弄出来就是爽!
   老四的瓦工没活了,锁老七的木工也没活,十几个人就结伴到对面工地大棚去看脱衣舞。毛孩他们一人十元买了票,钻进大蓬,就见穿着短裙的女主持人大声说,“亲爱的老少爷们,脱星艾丽丝小姐、张玲珏小姐,就要出场了!“大蓬里立即发出一阵狂叫。在架子鼓的轰响声里,两个穿着短裙的女孩迈着猫步走了出来。”脱呀——!脱呀——!好——!都脱光!白呀——!随着人们的狂呼,两个女孩脱得只剩下胸罩和内裤了。蓬内的人边狂呼边向前挤去。这时主持人煽情地大喊,“各位观众,各位观众,别向前挤!好戏在后面呢!”
   架子鼓又一阵狂敲乱击,主持人换成一位留长发的男人。他持着话筒,大声的唱着:给她一块钱,他就对你笑;给她两块钱,她就让你抱;给他三块钱,她就叫上你操!钱、钱、钱,快点扔钱;操、操、操,她就叫你操!在口哨、尖叫、狂喊声中,两个女孩脱去身上的所有东西,一会肚皮顶肚皮,一会儿屁股顶屁股——架子鼓的敲击声、嘈杂的伴奏声、喝彩、咒骂、拍手、跺脚,各种声音搅在一起,像一股浊浪滔天的海啸,把蓬内的人卷飞……
  走出了大棚,小房对毛孩说,他妈的真过瘾!毛孩借着工地上昏黄的灯光,看了一眼小房有些变形的脸,狠狠地向前方吐了一口,说,这俩妞真她妈的白啊!可还真不知道我她妈晚上怎么熬啊!他们都点着了烟,边大口的吸,边向工地走去。
   离工地还有几十米,毛孩突然停住了。他瞅了一眼工地上聚在一起的一片人,大声说,“出事了!”立即向人群跑去。他拨开人群,钻进里面,见从河北来的那个矮个钢筋工已平躺在了地上,一边蹲着一个人,呜咽地抽泣着。死了!毛孩喊了一声,就往后退。老四对他的腰窝捅了一拳,毛孩一扭头,脸凝固成一张死板。这时,栾老板厉声说,“都给我回工棚去!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人群寂静了下来,你瞅我,我瞅你,一丝不动。栾老板拿眼把老四、锁老七、老田扫了一下,低声说,“都把人给我弄走!”
   老四、锁老七、老田仨人,扭过头,分别撵着自己的人。一会儿,人散去了。工地上只剩下栾正杰、老四、老田、锁老七,看工地的阮中仁、阮中义和那条乌黑卷毛狗了。栾正杰厉声对阮中仁说,“把射灯都给我关了!”阮中仁连忙跑过去,工地上忽地暗了下来。这时,蹲在地上的两个河北人哭声突然变大:我的兄弟啊,我咋回去给咱爹交待啊——我的好兄弟啊,你让哥咋给你媳妇交待啊……锁老七对着其中一个人屁股踢了一脚,“哭顶了吊用!人死能哭活吗!”两个人的哭声小了下来,变成了一声长一声短的抽泣。老四自己掏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了一口,又猛吸了一口,一句话也没说。老田递给他们两支烟,劝道,“大兄弟,业已这样了,恁俩说咋办吧!”两个人把烟夹在了耳朵上,突然哭声又大了起来。“唉、唉、唉,我说恁俩真他妈变女人了啊!”老七大声说。
   栾正杰使了个眼色,向外走去。老田皮影人儿一样的跟过去。栾正杰低声骂道,“看你那个熊样!直起腰来。”老田猛吸了一口烟,对着栾正杰说,“老板,这,这事咋整呢?咋整呢!”栾正杰点着一支烟,说,“工地上哪有不死人的,死了就是几个钱的晦气。还能枪毙了你个狗日的!”老田便不作声。栾正杰这时对老田说,“你给他仨签生死协议了吗?”老田突然来了精神,连忙说,“签了!签了!”“咋签的?说给我听听。”栾正杰盯着老田的脸。老田拍了一下脑门,又拍了一下脑门,想了想,说,“就两句话,自愿到工地干活,因操作不当死伤责任自负!”栾正杰吐出一烟雾,不作声了。老田急着问,“老板,这,这下好了!”栾正杰把烟头甩在地上,粗声说,“好个屁!你那协议没法律效力。死有理,死有理,人死了就有理了。你等着坐牢吧!”老田一听坐牢,身子立即矮了半截,嘘着声问,“老板,你得想办法啊!”栾正杰向天空瞅了一眼,然后说,“你去把那协议给我拿来!”老田转身就走。栾正杰见老田急急地就走,就喝道,“站住!把他仨的身份证也给我拿来!”
   栾正杰给赵工和周工分别打了个电话,那边说,马上到。地上蹲着的两个河北人,见栾正杰过来了,哭声又大了起来。栾正杰就说,“你们是签了生死协议的,责任你自己负!哭顶个吊用。”锁老七也说,“人死不能复生,人要是命短,喝凉水都能噎死。”栾正杰看了看老四和锁老七,突然压低声音对两个河北人说,“哭顶屁用!这人真是你兄弟?”蹲在地上的两个人,一惊,抬头望了一眼栾正杰,立即低下头哭了起来。栾正杰蹲下来,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又压低着声音说,“我在工地上滚了二十年,啥磙刀肉没见过?他要是恁兄弟啥都好说,要不是,死的可就不只一个人了!”栾正杰边说边瞅着两个人的脸。这俩人似乎没听到一样,哭声更厉害了。这时,栾正杰的手机响了。他向老四和锁老七使了个眼色,伸了一下右手,便离开了。
   这时,锁老七就说,“光哭顶毬用。已到这地步了,我给老板说说,给你们五万,把他弄回家就行了。”俩人哭泣声小了下来,但一言不发。老七按了打火机给他们把烟点上,然后说,“是多是少你得说个数啊。等天亮了,调查了事故的原因,说不准你们还拿不到钱呢!”其中一个又抽泣起来。老四也蹲下来,问另一个人,说,“想要多少,开个口吧!”抽泣的那人也停了下来,看了看老四又看了看锁老七,坚决地说,“二十万!少一个子都不行。”“啥?想钱想疯了吧!煤窑闷一个多少钱?两万!你要二十万。好了,好了,咱哥俩也不劝了,就叫他们在这里哭吧!”锁老七拉着老四就要走,老四摇摇头,叹了口气。蹲着的另一个人就说,“多少钱有命金贵啊,没摊在你们身上。”锁老七看了一眼老四,俩人又蹲了下来。
   赵工、周工、栾正杰正在商量着,老田从出租车下来,急急地向他们走来。栾正杰接过老田递来的一张纸和三个身份证,立即向灯光处走去。他在灯光下,仔细地看了看三张身份证,又仔细地看了那张按着三个红指印的协议,长舒了一口气。这时,赵工、周工也跟了过来。栾正杰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赵工和周工轮流地看了又看,三个人的目光交合在一起。老田也跟了过来,栾正杰想了下,然后说,“你过来干啥?快去工棚把工人叫起来,一个一个地问,死这人是被那俩人推下去的!让看见的人按上手印。”老田有些不解。栾正杰就骂道,“你是猪啊,没人看见是被推下去的,你就要坐牢!”
   老田走后,栾正杰又与赵工和周工商量了起来。他们仨人又仔细地看了看三张身份证,两张旧的,一张新的。死的这人身份证是新的,叫白天光;另外两人,一个叫白天明,一个叫白炳权。他们分析这其中肯定有诈。 但为了尽快处理,最后决定摊开了给白天明和白炳权谈,天亮前拿钱走人。不然,天亮了,建管处、劳动局知道了,停工不说,五十万也不一定能摆平。于是,三人向这边走去。
   凌晨四点多了,白天明和白炳权还死咬着十万不松口。栾正杰说老田这边只出五万,双双就僵了下来。正在这时,老田又急急地来了,他把一张纸交给栾正杰。栾正杰看了看十几个红手印,又把纸交给了赵工,赵工看后又交给了周工。三人看过后,栾正杰就把三张身份证、原来签的生死协议及这张按满手印的纸,拍在了地上。他低声的笑着说,“你们说要咋办吧!生死协议签的有,又有这十几个人看见他是你们推下去的!这身份证是真是假,你们更清楚!走,咱们都走!这事我不问了,天亮了,让公安来处理吧!”说过,栾正杰转身走了。
   凌晨五点多,天还黑着。在赵工、周工、锁老七的劝说下,白天明和白炳权签下了保证。老田把保证叠了叠,装在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才把八万块钱递过来。老四把烟甩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五佰块钱递给白天明,白天明一楞。老四就说,“看在他在我工地上也干过一天,这是我的心意,拜托哥俩给他弄个好点的骨灰盒!”白天明和白柄权并不敢看老四,只是狠狠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天亮了,工地的机器声又响了起来,轰轰烈烈的与往日没有两样,一切如故。
   这件事后,老四在工地上盯得更紧了。他这样做,一是怕自己的瓦工出什么事,另一个原因是栾正杰安排替他多操点心。老四在工地现场不停地转,尤其到下工的时候,他更细心。下工往往是问题最多的时候,最容易出事故。晚上下工后,老四就在工地的暗处蹲着,有时一蹲就个把小时。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听说有人夜里偷钢筋。这天夜里十一点了,他与赵工、周工喝过酒后,又来到工地。他远远地站在围墙外,点上一支烟。刚吸了两口,就听见扑通一声,一捆钢筋隔墙掉了下来。他赶紧掐了烟,蹲了身子。不一会,一个人影向这边走来。他突然站起来,大喝一声:谁!黑影立即转身就跑。老四并没有追,他知道这人就是毛孩。
   老四是个能沉住气的人。第二天,他并没有问毛孩,见了毛孩像没事儿一样。接下来,他每天晚上都留着毛孩的意。第五天夜里,十点了,毛孩一个人从工棚里出来,左闪右拐地向工地外走去。老四就在后面跟着。 出了工地,毛孩打了辆车。老四也打了辆了车,跟了上去。毛孩在汽车站门前的一胡同口下了车,便急急地向胡同深处走去。老四也下了车,点上一支烟,一口接一口的吸。
   一个多小时后,毛孩走了出来。老四便直接迎了上去。毛孩一愣,笑了笑说“,老四,你也来这儿了。”老四没说话,上前给了毛孩一拳。然后骂道,“这城里的女人是弄的?在城里花钱操娘们,不如回家弄!你哪来的钱?”毛孩头一仰,争辩说,“我他妈都快憋死了,男人不弄女人,还是个男人吗。啥吊城里的娘们?弄来弄去还是乡下的婆娘!”老四接着追问,“哪来的钱?”毛孩又一仰头,不高兴的说,“咋了?我又没偷你的!”老四上前抓住毛孩的胳膊,气呼呼地说,“咱挣的是栾老板的钱,咋能再偷他!吃锅里,屙锅里,不是咱乡下人的本份。”
   毛孩没有再理老四,气呼呼径直向前走去。老四在后面一边追一边说,“行!明天你就给我滚蛋!”
  
  四
  
   毛孩走了,老四让小房带班。但小房心里并不是十分快活。
   小房安排好工,抽了支烟,就在想心事。他从心里觉得老四在对毛孩这件事上,做得过了。不就是偷点钢筋,去操个女人吗。你不去操,他不去操,城里这小姐的裆里还不长出蛆来。小房心里想不通,也有委屈。自己都二十五了还娶不到女人,可这些大大小小的老板,哪一个不是二奶三奶的不停换。他听说开发公司的胡总五十多了,却月月换女人。为啥自己天天辛辛苦苦干一年,挣的钱还够这些老板的二奶们买一件衣服的?为啥这么苦这么累,吃的还不如城里人家的狗吃得好?为啥自己拼命的干活,却没房住、娶不起媳妇,这些老板天天包二奶、嫖女人,却日进斗金、腰缠万贯?其实,小房在老家也有个相好的叫小青,今年也十九岁了,人长得一点都不比城里女孩寒酸。他把在工地上四年打工的钱给小青哥哥作彩礼,自己才和小青订了婚。但结婚还得挣啊。小房想,现在带班了,一天可以多挣二十块钱了,自己一定要好好干。这样做,一是要对得起老四,更重要的是为早一天娶到小青而干,为能早一天尝到女人而干。
   小房还没从脚手架上下来,老四就在下面喊,“房,快下来!”小房下来后,就被老四带到工地办公室里。简易房里已经坐了一圈人,有监理公司的陶工,柳工、总公司的赵工、周工,栾正杰、锁老七、老田、老四,再加上像他一样身份的几个带班的。会议开始了,陶工说:明天市人大就要来安全大检查了,你们要认真排查,全部消除安全隐患。到时候,出了问题,可别再怪我和柳工翻脸不认人啊!接着,柳工、赵工、周工、栾正杰都讲了一些安全方面的话。最后,陶工总结时说,“老栾,安全标语处里都治好了,一会儿就送来。上午必须全部挂上,下午我们就来初查。”说罢,他把一张票递给了栾正杰。
   十一点多时,标语送来了,两栋楼挂上了红底白字的八条标语。老四虽然识字不多,但他还是认得的。望着脚手架上挂的,“安全生产大于天”、“奋战六十天,争创全年无事故”等标语,老四骂了一句:真他妈胡吊扯!人都死了,还全年无事故呢。老四骂过,正要离开工地去吃饭,电话响了,栾正杰叫他。
   栾正杰他们没在洪福酒楼吃饭,而是到了一闻香羊肉馆。几杯酒下肚,栾正杰说,“老四,你觉得我这个老板干的窝囊吗?”老四端起酒杯,对栾正杰说,“老板,你是好人。工地真不容易呢。”栾正杰苦笑了一下,喝了一杯酒,眼里就水汪汪的,他又喝仰头喝了一杯,才说,“那个白天光死了,老田拿五万,我拿三万。可前天陶工、柳工来了,我又给他两万才算摆平。这不,八条破标语又要一万!都说我们包工头赚钱,有他妈几个人知道,咱赚的钱都被这些人拿走了啊!受苦受累,装孙子求爷爷,咱们挣点钱容易吗?”老四见栾正杰心里不舒服,就劝他少喝点酒,但栾正杰不听,一杯接一杯地喝……
   栾正杰喝的不少,但他没有太醉。快结束的时候他打电话让菲菲来接他。一会儿,菲菲开着那辆黑奥迪到了。见栾正杰喝的不少,菲菲就对老四说,“老四,恁栾哥这一阵子心情不好,以后少让他喝点吧。”老四做错了事的一样,不好意思的道歉。栾正杰就说,“别胡说,我一点没多,我喜欢老四,跟老四喝点酒心里畅快。”老四招手打辆车。在车上,老四想栾老板也不容易,刚与老婆离了,又接连这些事儿,叫谁都心烦。但他认为栾正杰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跟菲菲这些年,总算给她了一个名份。人啊,咋一有点钱,就变了心呢。这时,老四想起自己的媳妇苇缨。
  这天下午,老四来到工地上。小房立即就跟他说,“四哥,你看这砂子不管用啊,现在正是浇梁的关口。这是河砂啊。”老四蹲下来,抓一把砂子一攥,再用拇指和食指一碾,停在了那里。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掏出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他知道这砂子是不能用的,这房子虽然不是自己住,但用这样的砂子浇梁,达不到安全指数啊。可他又分明知道,这工地上的砂、石、水泥、钢筋几乎所有材料,都是总公司胡总的弟弟和亲友送来的。不用不行,用了安全没保障。但栾老板也没有办法,他一点料都不能进,据说这是拿工程时与胡总说好了的。不仅如此,几乎所有的料数量还都不够,砂石从车上卸下来,胡总的弟弟说多少方,就是多少方。更让人窝心的是,有一次栾老板喝多了对他说,这些料进来就要现钱,总公司胡总不给钱栾老板也没那么多钱垫,那胡总的弟弟就给他算利息。栾老板说,行业正常的15%利润,他最多能拿到一半就不错了。
   老四想,国有企业真黑,老胡更黑。但这一切都要转嫁到房子上。栾老板不会赔钱,他们干活的更不能不要钱,逼着对房子偷工减料。他有时就想,买国有公司开发房子的那些个人才真是傻逼。羊毛出在羊身上,狗身上一万年也长不出羊毛来。但这些人买一套房子几十万,不容易的。老四想了想,最后决定不能用这批砂子。他打电话把栾老板的技术员孙胖子、总公司的赵工、周工叫到工地。他要让他们来看一看这砂子怎么用,如果谁说能用,谁就签字。他不能盖这样的房子糊弄买房人,他也不能担这个质量责任。
   孙胖子、赵工、周工一会都到了工地。赵工和周工抓一把砂子一攥,再用拇指和食指一碾,也都停在了那里。孙胖子就说,“这太不像话了,真是硬往眼里推石磙,这咋能浇梁呢!”赵工看了看周工,点上了支烟,吸了几口,终于掏出了手机。手机通了,赵工说:三哥,这正在浇梁,砂子细了点儿,你来看看行吗?老四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赵工就把手机挂了。于是,他们就在这砂堆前边等边聊天。老四赶紧又掏烟,给孙胖子递过去。
   一会儿,一辆白色丰田车开了过来。因为工地被老四收拾得规整,路是通的,车子就直接能开到砂堆旁。车子到了砂堆旁,煞住了。赵工、周工就向车门这边来,他们到了车门口,车窗玻璃才开了四指宽的缝儿。赵工、周工忙弯腰俯身对着胡总弟弟,想说话。这时,就听车里说,“我当多大吊事呢,这钢筋水泥的还能倒了不成!别没事找事,就这样用。”这时,孙胖子也走了过去,他笑着脸对车里说,“胡总,你看这砂子要是浇梁,安全可是个问题啊!”
   话声刚落,车门打开了。胡总的弟弟胡老三下来了。赵工、周工、孙胖子都往后退了两步,他们不知道胡老三要干什么。突然,胡老三一巴掌抽在了孙胖子脸上。孙胖子被突然一打,后退两步,差点仰倒。这时,胡老三又跟上一脚,把正要倒下去的孙胖子踹倒在地。赵工、周工就上前拉住胡老三。胡老三挣了一下,用手指着孙胖子骂道,“你小子今天就给我滚蛋!从明儿起,我什么时候看到你,什么时候打你!”赵工就劝,“三哥,别生气,有话好好说。”胡老三一摆胳膊,扭脸向车走去。上了车,他一边关车门,一边骂道,“想找事,都他妈的给我滚蛋!”车门啪地关上。
   胡老三的车开走后,赵工、周工没说什么就先后走了。孙胖子揉了揉了脸,掏出手机给栾正杰打电话。老四没有听清栾正杰说什么,但见孙胖子合上手机,骂了一句什么就走了。这时,老四的手机响了。掀开手机,栾正杰在那边说:老四,啥也别说了,先停下来吧,这砂子是不能浇梁的。
   刚才的事,工人也看到了,他们也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老四说,“关你们屁事,都给我少咧咧,回工棚早吃早歇着吧。”工人们离开了工地。老四转身要走,小房跟了过来。他掏出一支烟递给老四。老四一愣,望着小房问,“有事?”小房就笑着说,“四哥,兄弟给你商量点事儿行吗?”老四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啥时候也学习文明了。”小房又一脸笑地说,“四哥,我媳妇小青来了,就住在旁边的一个小旅馆里。你看,你看能不能让她来工地帮着烧两天饭。这不,也快放假过年了,我俩想一道儿回去。”
   老四皱了一下眉头,问道,“你媳妇?不是正月刚定婚的吗?你让她来弄啥。”小房有些下作的笑着说,“她在合肥一家酒店打工,可那老板不安好心,想欺服她,她一气之下就来找我了。”老四嗯了一声,看了看小房,想了想说,“我先给你说啊,这工地可是男人窝。她可以在这烧几天饭,哥不少她一分钱,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别说哥丑话没说到前头啊!”小房就点着头说,“四哥放心,我就在这儿,连我都没挨过她的身子,谁还敢打她的主意呢!”老四又看了一眼小房,说,“好吧,今天四哥我请小青你们俩吃涮羊肉,也算给她接风了。”
   入了腊月,楼的主体再一层就封顶了。老四和栾正杰都有些高兴,虽说风风雨雨的,但毕竟能按计划封顶了。腊月初六,就要浇顶了,栾正杰买了礼花和炮,并给老四封了个红包让给工人改善一下伙食庆贺一下。这也是工地上的规矩,封顶的时候老板就要封红包改善伙食,作为业主的总公司也要送酒来。中午十点十分,礼花和炮齐鸣,工地上一片欢呼。总公司的胡总也来到了工地。封顶仪式结束后,他在栾正杰、老四等的陪同下,来到工棚食堂。这时,小青正在炖红烧肉,热气中小青的身腰影影绰绰的。胡总来到工棚里,看到小青,愣了一会儿,就大声说,“好啊!好啊!”这时,老四就对小青说,“小青,拿出手艺来啊,总公司胡总来看望我们了!”小青转过身来,目光就被胡总盯住了。
   走出工棚,胡总高兴地对身边的赵工说,“封五千块钱给厨房,让他们高兴高兴。”赵工就离开了。现在只剩胡总、栾正杰和老四了。胡总对栾正杰说,“这个做饭的小姑娘挺麻利的吗,我们总部办公室正少一个端茶倒水的姑娘呢。她过去,公司亏待不了她的。”栾正杰对胡总的话感到有些吃惊,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看了看老四,老四也不知如何接话。这时,胡总又说,“怎么?不舍得啊!你们问问她再说吧。”
   这顿饭吃得应该很高兴的,可老四和栾正杰却高兴不起来。他们陪着工人们喝了几杯,就离开了。栾正杰把老四叫到一边,对老四说,“叫这姑娘走吧,胡总看上她不是什么好事。”老四心里更明白,他知道这事对小青绝不是好事儿。他看着栾正杰有些发愁地说,“只有让她走了,一走百了。”这时,老四的手机响了。原来是赵工打的电话,赵工说,“老四,胡总想让你工棚里做饭的姑娘到公司办公室来,你想好了吗。”老四看了看栾正杰,支支吾吾地说,“她是小房的未婚妻,这事我作不了主啊!”那边赵工就说,“我给小房说好了,他同意了。”老四没有再说什么,就把手机合上了。栾正杰递给老四一支烟,然后说,“老四你可给小房说明白啊,这事他自己做主。”老四嗯了一声。
   晚上,老四把小房叫了出来。他看着小房严肃地问,“你同意小青到总公司去了?”小房有些不解地说,“咋了。同意了。到那里讨个好工作,有啥不好的?”老四叹了口气,就说,“你可想好了,那可不是咱乡下人享福的地儿啊。”小房笑笑说,“四哥,你想多了,我跟小青也说好了,她要去。她说她在酒店啥样的主儿没见过。我还不相信,青天白日的,一个大老总会咋了她一个乡下姑娘!”老四无话可说,扭头走了。
   第二天,小青到总公司办公室,说是专门打扫会议室和胡总的办公室。到了年底,马上就要给工人结账了,老四也没有闲心管这些事,他一心想赶快能从栾正杰手里拿到工钱,不然,他没办法给工人交待啊。栾正杰也急,他给老四说,“老四,你得有心里准备啊,总公司说资金紧张,工程款只能付30%,这工资我也只能开出一半来。”老四吸着烟没有吱声,他知道栾正杰的难处。胡总不给他钱,他也没法给自己钱啊。虽然上面说欠农民工工资可以投诉,但那是活鱼摔死了再吃,终究不是个好法。老四又想了想,然后对栾正杰说,“栾老板,你也别太急,真不行啊,我和锁老七、老田我们去找胡总要去!他不给啊,我们就带着人跟着他。”栾正杰想了想,然后说,“这样硬来恐怕不行,最终他会给我压力的。”老四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来。
   眼看到了腊月十五,工钱的事还没有最终定下来。老四见栾正杰天天在总公司和胡总办公室,心里也急得没办法。这天,他一个人站在工地前抽闷烟,小房就走了过来。他对老四说,“四哥,听说工钱拿不全是吧?我有个主意,你给栾老板说说,要是我们能要来钱,能不能把咱瓦工的全付了。“老四看一眼小房,就说,”你有啥本事能要来钱?“小房就笑了笑说,“你忘了,小青天天给胡总打扫办公室,让她给胡总说说,说不准能行的。”老四没有再理他,转身走了。
   腊月二十这天,栾正杰突然给老四打电话。他说,胡总又给他三百万,说是先紧着你们瓦工付。是不是你去找他要了。老四知道是小房让小青找胡了,他握着电话,一直没有吱声,他不知道该给栾正杰说什么……
  
  五
  
   正月十五,老四推开门就感觉到风不小,但太阳却出奇的好。没有化完的雪,在阳光下发着刺眼的光。几只鸽子从屋瓦上飞过,院子里就飘起吹下来的雪。
   老四到厨房,妻子苇缨已经在那里忙活上了。老四倒了热水,边洗脸边对苇缨说,“把家里的东西都做了吧,你明儿也跟我一块走,家里没人了。今天吃过,明天就都走了。”妻子笑着答应说,“晌午你可要少喝点啊!”老四没吱声。
   还没到晌午,毛孩、小房、腊羔、前进、大军等八个人就先后都到了。老四高兴地让他们进屋,散烟,喝茶,说话。老四把一箱古井酒搬出来,对小房说,“你今儿就是酒司令了,开酒倒酒的事,都是你包了。”小房就笑。一会儿,菜端了上来,老四招呼他们入了桌。酒倒好了,老四端起酒杯,把桌上的人看了一遍,然后说,“今儿是十五,哥请你们吃顿饭,明儿我们就又走了。感谢你们一年来对我的帮助,没有你们,我这个工头儿也当不成啊。我敬弟兄们一杯!”说罢,大家都随老四站了起来,九只杯子碰在一起,大家都笑了。喝了三瓶,人们的情绪都被酒点着了,你给我碰,我给你碰,好不热闹。由于开始时,都分别敬老四酒,老四就喝得多些。毛孩又端起酒杯给老四敬酒时,老四笑着说,“兄弟,这次再去可不许再去找女人了啊!”毛孩一口把酒喝了,才说,“四哥放心,那些个女人又没镶金边银边,千人睡万人骑,虚情假义的,还是自己的老婆实在。放心吧,我要是再去找一次,你就把我给骟了!”桌子上一阵大笑。
   六瓶酒喝光了,有几个人有些醉了。老四就说,“不喝了不喝了,明天就走了。再喝,恁的那些女人可都要骂我了!”饭一会吃完了。点着一只烟,都起身出了屋门。老四把人送到院门口,却把小房叫了回来。他对小房说,“兄弟,听哥一句话,别让小青去了!”小房一听急了,就说,“四哥,你放心吧!小青被兄弟给拿下了。咱男人的物件有三根筋,弄了谁谁给咱亲!绝不会给你添乱。老四见小房语气坚决,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随你吧。反正哥把话说到了。”
   正月十六晚上老四和他带的四十多个工人到了工地。栾正杰也是下午到的。他给老四打电话说晚上在一起吃饭。老四就把从家里带的油炸的麻叶子带上,来到了洪福酒楼。老四到的时候,栾正杰、会计菊花、菲菲,还有另外四个他不认识的人已经都到了。老四赶紧给每人递了一支烟,问着过年好。坐下来后,栾正杰笑说着,“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父亲,孙胖子不能在这干了,就叫父亲来帮点忙。”老四赶紧站起来,握着这个六十来岁的人的手,笑说着,“我眼拙,原来是栾大爷啊!”栾正杰笑了笑,接着说,“这是新来的技术员朱工,这是安装的李老板和查老板。”老四一一与他们握了手,然后坐下。这天,酒并没喝太多。栾正杰第一天请吃饭,一则这是工地的规矩,二则是让老四与新来的认识一下,将来好在一个工地上互相照应。但栾大爷却喝了不少,一是他能喝点,二是大家都要敬他。
   主体已经封顶,钢筋工和木工就没有了活,剩下的粉墙、做地、水电、门窗、小配套就都是瓦工和水电工的活了。老四让毛孩负责小配套的带班,让小房负责粉墙和做地。粉墙和做地按平方承包,一个大工配一个小工,粉一平方拿一平方的钱;做地也是一样,也是按平方拿钱,这样不仅工期快,而且就没有磨工的了。小房也就是检查质量和抄平方数。栾正杰对老四这种管理办法很赞同。他心里想,老四是个明白人,不用人教的,他自己就能看破活中的道道来。人又厚道,将来是肯定是能干大事,挣大钱的。栾正杰也高兴啊,工期提前了,他的管理成本就降了下来,总公司合同签的还有奖励呢。他就对老四说,“老四,加把劲,提前工期奖励的钱我都给你。”老四就笑着说,“栾老板,我只挣我应得,你这样看重我,我不能对不起你。不过,安装那边你还得催催。不然,最终还是交不了工啊。”栾正杰递给老四一支大中华,然后说,“我知道了。”
   金三月银四月,天不热不冷,风也不大,白天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正是工地上的最好时光。老四几乎天天在工在上,他想早一天把工程提前了。栾正杰却来得少了,听说他去接工程去了。做工程的就跟剧团赶场子的一样,得提前找下一个场子,不然,这个工程完工了,接不到新工程,设备、工人就都得晾起来。这是搞建筑工程的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已经快有十天没见栾正杰了。这天晚上,老四吃过饭,从工地上转一圈,心里倒真有些想他了。他回到住处,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着《梨园春》擂台赛。一个小姑娘正在唱《打金枝》选段:有——为——王——我……正在这时,老四的手机响了,他把电视声音调小,打开手机,那边就传来栾正杰的声音,“老四,这几天见你栾大爷吗?”老四心里一惊,想了想,还真有三天没见他了呢。就说,“有两三天了!栾大爷咋了?”栾正杰就急急地说,“你快到工地上来。我听菊花说他两天两夜没有回来了!”
   老四赶到工地,栾正杰正在那里训着会计菊花。菊花显然有些怕了,支支吾吾地说,“好像三天前,有两个年轻人来过,栾大爷跟他们走的。”栾正杰就追问,“你记清了吗?”菊花就回忆着说,“是的,我当时还以为栾大爷跟他们一道打牌去了呢。”栾正杰一遍一遍的拨着栾大爷的手机,手机发出的都是,你拨打的电话没有应答!老四感觉不妙,打牌也不能一打两天两夜啊。他便想到是不是被谁绑架了。但他本不想直接说,但还是说了,“栾老板别急,再找找看。总不会是被谁绑架了吧。”栾正杰想了想,坚定地说,“不可能!要是被人绑了,那我肯定该接到电话了。”老四一想,对啊,绑人不是要钱吗。不给栾正杰打电话就不是要钱,就不可能是绑架。那会遇到什么事情了呢。老四越想心里越后怕。这时,栾正杰说,“老四,走,跟我一道报案去!”
   栾正杰和老四来到开发区派出所。刚说了几句,就被接待的一个警官打断了。他看了看栾正杰说,“你说的事主是栾本正吗?”栾正杰连忙说,“是啊,是啊!我父亲就叫栾本正。”这个警官怪笑了一下,向椅背上靠了靠,才开口说,“我们正要通知你们家属呢!”“他发生了什么事?”栾正杰紧张地站了起来。这位警官示意他坐下,栾正杰坐下后,他接着说,“栾本正因涉嫌强奸罪,被依法拘留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父亲都六十多了,怎么能涉嫌强奸呢?”栾正杰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大声的争辩道。这位年轻的警官突然一拍桌子,大声喝道,“这是你高声说话的地方吗?有什么不可能?只要是男人,长着家伙,就都具备涉嫌犯强奸罪的可能!”
   栾正杰和老四出了派出所大门,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就站在车前。老四拉开车门,栾正杰才坐进车里。他点上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吸。一支烟吸完了,他似乎有了办法,掏出手机给胡总打电话,“胡总,我是小栾啊——是这样,我父亲被开发区派出所拘留了,说是涉嫌犯强奸罪。对,对,我想这也是不可能的啊。你就给我打电话问问吧,到底是咋回事——啊,好,好,我等你电话!”栾正杰合上电话,放松了些。老四就递给他一支烟,然后说,“栾老板别急,胡总可是这商城的名人,他能摆平!”栾正杰想了想,就说,“对,对,他肯定能摆平!”
   吸完烟,栾正杰发动了车子,向工地驶去。刚跑了几分钟,手机响了。他一脚踩住了煞车,车子向前一冲,停了下来。打开手机,就听那边传来了很低的声音。老四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就只听栾正杰不停地说:知道了——嗯,知道了——知道了——好,好,明天我去办公室找你!关了手机,栾正杰又发动了车,一句话也不说。老四也不好问什么。车子到了工地,栾正杰打开工地办公室的门,拉亮灯,坐了下来。老四也坐了下来。栾正杰点着烟,对老四说,“这不可能,他怎么会强奸这个女人呢。”老四就问,“哪个女人?”栾正杰叹了口气说,“就是送防水胶的那个!”这时,老四想起来了,那是一个湖北女人,应该有四十岁了,头发烫得跟狮子狗一样。她是每次来送胶时都跟栾大爷又说又笑的。但老四还是不相信,栾大爷会强奸她。就是真发生了那事,也一准是你情我愿,为了骗点钱而矣。
   锁老七也听到这个消息,就给老四打电话。最后,老四问,“七哥,红字咋样了?”锁老七就在那边说,“别提了,前几天我租的房子被查了,说是我们非法同居,罚了一万。不给钱就要拘人。这事过后,红字就想走了。我给她两万块钱,她回东北了。”老四在这边说,“好事,女人啊,女人的那东西看着是个蜜蜜枣,其实是个害人坑。”锁老七就在那边说,“老四,你放心,我是被女人缠够了,天仙玉女也动不了我的心。”老四没说什么,只是笑。
   接下来的日子,栾正杰就没来过工地。老四也不好问,他只有把工地上的活干好。但他还是从赵工、周工等人嘴里不断地听到一些消息。都是个圈套,栾大爷是跟这个湖北女人去了丽云宾馆。喝了一杯水就没有了知觉,醒来的时候,他和那女人都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这女人跟他要二十万,栾大爷不给,就回到了工地。两天后,就被两个便衣公安带走了。后来,胡总让他弟弟胡老三出面摆平。先是说公安同意,只要那女人愿意和解,撤案,他们就不问了。栾正杰给公安花了钱,又给和事的中人花了钱,那女人写撤诉时也拿到五万块钱。但后来还是不行,上面又说人都拘了,不能说撤就撤,得检察院同意。再后来,又听说做了精液验证,只要化验出那女人内裤上的精子不是栾大爷的就行。胡老三领着栾正杰又在检察院和省公安厅跑了两个多月。一会儿说人马上放出来,一会又说不行了。老四被各种消息弄得心神不定的。但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栾大爷和栾正杰是被人编着圈儿的黑了。
   时间过去半年多了。这天栾正杰到工地上来了。老四递给他一支烟,小声的问道,“栾老板,栾大爷的事情差不多了吧?”栾正杰长叹了一口气,又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老四,这天下不公的事太多了。钱都花六十万了,越弄越麻烦。只有认了!”
   没过几天,栾大爷的事开庭了。因强奸罪被判三年。那天,栾正杰从法庭出来就给老四打电话。老四到了他的住处。他们就开始喝酒。两人喝了快两瓶了,栾正杰显然是喝多了,流着泪对老四说,“难啊,咱做工头儿的啥也不是。别看苦心巴力、装孙子求爷爷的挣俩钱,可那不是咱的啊,说不准哪一天就又乖乖掏出来了。最后怎么样?拿了钱,还得坐牢!钱算他妈的什么东西,连那些鸟人的一句话都不如……”
  
  六
  
   秋天是植物消瘦,动物长肉的季节。
   进入十月,秋天就快过完了,可老四觉得栾正杰不但没有长肉,而且越来越瘦了。人也萎顿了许多,也没有了精神。老四年轻时跟师傅打拳卖艺时,听过一个买药的老头说过,人就活个精神;精从肾来,神自心生。身瘦肾衰,精气不够人就志短气虚;心思烦乱,自然神无从来。现在看来,栾正杰由于父亲的事确实精神萎靡,心气不足。老四觉得这不是个小事,他必须帮一帮栾正杰。这并不仅仅是,他跟着栾正杰做工挣钱,更重要的是他不愿意看着栾正杰这样沉下去。人生一世,谁还没有个坎坎坷坷,关键是趴倒了再站起来。老四就常找栾正杰聊聊,给他说些开心的事。但栾正杰虽然有些好转,但情绪还是时好时坏。他父亲出的这事,他瞒着母亲,而母亲却时不时打电话来,她似乎感觉到老头子出事了。每次电话来,栾正杰几天精神都特别的差。
   老四为了不让栾正杰为工地多操心,他就更尽心,工程也就进展得很快。楼前的下水道、路面、车棚等小配套工程,也在收尾中。老四给毛孩和小房安排好后,就想请栾正杰出去走走。这天,他给栾正杰说,“栾老板,你开车到我老家去一趟行吗?你也去散散心,我给你弄点野味补补。”栾正杰也正想出去走走,就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六个小时的车程,他们就来到老四的老家,龙湾。这地儿之所以叫龙湾,是有一个不太大的龙河在这里拐个了湾,河的上游有五条支流,像龙的五爪,沟沟坎坎河河。一湾湾一汪汪的水,荡漾回旋,水波闪闪;河坡堤岸长着各种果树和庄稼、野草,野鸡、野鸭、野狗不时飞来跑去。
   栾正杰看着这里的一切,心里猛一敞快。他跟老四说,“这儿真是世外桃园啊!等过两年,我就到这儿来养老算了。”老四就笑着说,“是啊,这真是个舒心的地方,我要是再挣点钱够养老的就回来。当然,就是挣不到钱,也是早晚得回来的!”栾正杰就说,“放心吧,有我在,你会挣到钱的。”老四赶紧接着说,“这可是你说的啊。你不是说不干了吗?你不干了,我跟着谁挣钱呢。”栾正杰就笑了笑,“今儿你带我来这里,心情好多了,又想继续干了!”两个人就边笑边在这里转悠着。转了两个多小时了,老四就对栾正杰说,“栾老板,看兄弟我给你露一手!”栾正杰有些惊奇地说,“好!”老四说,“你坐这里等着,那边有条野狗,我去抓。”栾正杰向前面的一片杂草望去,什么也没有啊。
   这时,老四慢慢地向那片杂草走去。他快到草地前,把食指往嘴上一放,呜呜吹上几声,一条野狗就乖乖地向他身边跑。等野狗离他有一丈多远时,他就蹲下了,从怀里掏点什么,平放在左手心,手贴着地面,野狗就越来越慢地向前走,走着走着就俯在地上向老四跟前爬来。野狗离老四的手有半尺远时,他就伸出右手,轻轻地抚着狗脖子上的毛。突然,老四的手往前一送,一抓紧,一翻,噔嘣一声,他的手像钳子一样钳住了野狗的嘴,这时野狗的两只后腿蹬扒着扑腾了几下,就再也动不了了。栾正杰惊得半天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老四叫他,“栾老板,来啊,今晚咱就吃它了。”
   回到老四的家。老四很麻利地把狗呛死,剥了皮,下到烧柴的地锅里。老四又把提前买好的花椒、元茴、丁香、桂皮、生姜、砂仁、玉果、白藏八大料放进去。大约一个半小时,肉煮熟了,色泽鲜红,肉烂而不腻,香气浓郁。老四拿出一瓶酒,打开,然后对栾正杰说,“栾老板,这种狗肉能安五脏、轻身、益气、补肾、健胃、暖腰膝、壮气力、补血脉、补劳伤,可是个好吃食啊。”几杯酒下肚,栾正杰来了精神,他对老四说,“生活原来还这般有滋味,阳光世纪城那标我准备投了……”
   车子到回商城的时候五点多了。栾正杰回住处去了,而老四却直接去了工地。四天过去了,工期进度比老四临走时的安排慢了点。老四在工地上转了一圈,没有见小房。他就问毛孩,小房到哪里去了。毛孩说,“刚才还在呢,没走远。”老四给工人散了烟,就走了,他想到工棚去看看。来到工棚,见小房正坐在门外吸烟。见老四来了,小房赶紧站起来。但老四已经看出小房精神不太好,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掏出烟,准备给小房,小房就赶紧两步上前接着。烟点着了,老四笑了笑说,“咋了?这还没入冬,就霜打的一样了。”
  小房猛吸了两口烟,枯皱着脸,欲言又止。老四心里已判断得八九不离十了,可能就是为了他未婚妻小青的事。想到这里,他就说,“看你那个熊样儿,有啥大不了的事?给哥说说。我还不相信真有解不开的疙瘩!”小房叹了声气,就嗫着声说,“这俩月俺就感觉不对劲儿了。”说罢这句就不再言语。老四等了半天,见没有了下话,就有急的说,“说啊。咋还大喘气呢!”小房又接着说,“开始,俺先觉着她对俺不亲热了。前天晚上,她竟不让俺去她住的地方,说影响她工作。白天工作,夜里还给谁工作?反正她有点变心了。”老四一听更明白了,就对小房说,“那让她回老家,你们结婚不就得了。”“她要回去就好了,她说如果俺要逼她,她就给俺吹!”小房说过,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
   老四就说,“看你那熊样,我早就说,你这是让耗子给猫当服务员,挣钱不要命。现在好了!你还愣着干吗呢?去洗个澡,收拾收拾,晚上就去她那儿不要回来了。”小房看了看老四不解地问,“我去弄啥啊!”老四就急着说,“你不是说屌上有三根筋,操谁,谁跟你亲!按说,这都不是我当哥的能说出口的话。”
   老四说罢,转身走了。
   栾正杰从老四的老家龙湾回来,人就有精神了,变了个人一样。他开始为阳光世纪城投标忙活着。老四也打听过了,阳光世纪城是一个新加坡女老板干的,中标了,是包工包料,干的是交钥匙工程。只要工程合格,开发公司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事,利润也自然会多的。绝不会像现在干的国有企业的工程,料是开发商亲友供,还要给这些管工程的烧香进供、花钱打点。他从心底希望栾正杰能中标,这不仅仅是他又有活干了,而是他也不想一边干活一边伺侯这些关关道道的大鬼小神了。出力挣钱,图个快活。现在,钱花出去了,也通过这些人挣了些不该挣的钱,但心里总感觉不踏实,不舒坦。
   栾正杰投过标这天,轻松了不少。他来到工地上转了圈,对老四说,“快点扫尾,拔蜡走人,那边开过标就动工。”老四一听心里很是高兴,他知道,栾正杰这人说话是有准头的,没有把握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他陪栾正杰从楼上走下时,就说,“栾老板,今天你高兴,我请你喝两杯?”栾正杰很爽快地答应了。
   老四和栾正杰正在喝酒的时间,毛孩打老四手机说,找不到小房了,打电话也不接。栾正杰就说,“今天不喝了,工地上少人是大事,你快去工地吧。”老四出了洪福酒楼,他正在想这小房到哪儿去了呢?这时,赵工打来了电话,让老四到总公司胡总的办公室。老四预感这事估计跟小青有关,就急急地去了。
   到了胡总的办公室,见小房堆在沙发上说着什么。胡总见老四来了,就对老四说,“把他领走,再不走我就报警了。”老四连忙陪着笑脸说,“胡总,这到底是咋回事呢?”胡总把一张纸递给老四,然后说,“你看看!”这时,赵工就说,“这是小青的辞职信,写得明明白白的是自愿走了,你看这不是红手印吗?”老四看了看,就明白了。这事,你小房再在这里闹也是没有用。于是,他就对小房说,“走吧!小青写得明明白白的,你给胡总要哪门子人。自己的媳妇自己找去。”小房先是不动,后来还是被老四拉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小房也失踪了。老四急啊,但急也没办法,一个长着两条腿的大活人,也捆不住他呀。但他还是担心。五天后的夜里,小房来到了老四的住处,见了老四坐下来就哭。小房回来了,老四就放心了,他知道只要小房不出事就行,小青肯定是跟上胡总了。老四把小房骂了一顿,小房才说出真相。原来,他跟踪胡总,终于在郊区一栋别墅里看到了小青。他被保安打了一顿,胡总才让他进去。小青把两万块彩礼钱给了小房,还给了五千块的利息,然后就说一刀两断。胡总最后也甩给他两万块钱。同时,甩过来的还有一句话:你再敢来这里,我就让你永远消失!
   老四听小房说完。吸了支烟,又吸了支烟,然后说,“你走吧!不要在商城了,不然,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小房就呜呜地哭。老四就骂道,“你还是个男人吗?那个贱人就是回来,你还敢要吗?有这两万块钱,回咱龙河湾,啥黄花大闺女找不到啊!”
  
  七
  
   阳光世纪城这次分三个标段,一下开标12栋,近10万平米,每个标段4栋,但投标的有11家建筑公司。当然,这11家中有实力的也就6家,但这6家也会使竞争十分激烈。尤其,人们都知道阳光世纪城的胥老板是从新加坡来的,听说相当有实力,而且工料全包,建设中就不会有太多的麻烦,即使利润少点大家也会极力去争。由于父亲的事让栾正杰心情不好,他本来对投标并不抱太大的信心,就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投的。中了就干,中不了就休息一段。但投标前,东州一建、华南二建、成大建安、北方四建、商城一建5家公司都分别找到他,要与他联合抬标。
   因为是大家抬的,你中标了就要拿出一些利润分给这几家公司,当然得按抬高的比例。这也是建筑这个行的行规,不然没谁给你抬高。问题是,这里面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谁都想中标,就是价格低点中了,也毕竟比没中标,分点抬标费划算。虽然大家说好了要比正常预算价高1—5个百分点,但谁也不知道对方是否真这样做。其实栾正杰不想这样做,现在他觉得人只能挣自己应该挣的钱,钱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有定数的,不能强挣,强挣也不一定能挣到,就是挣到了也不一定是好事。他想,自己就是要做庄中标,也不会抬价的。但他为了能在这个行里混下去,还是答应了来找他们的公司参与这件事。当然,这也是他做的两手准备:他不准备抬,真中上了无非给其他几家一点钱;要是别的公司准备骗他,他中不了标,也可以得到50万。
   许多事情往往是出乎意料的。就在他准备投标的前一天,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前两次他没接,第三次接了,对方是一个女的,说自己是新美国际公司的,要见他。栾正杰听罢,吸了支烟,最后还是决定去了雅兰茶吧。
   见栾正杰的是新美国际公司的江总。她开门见山的给栾正杰说,“栾总,听说你想参与阳光世纪城项目?”栾正杰笑了笑说,“标书做好了,准备投标。”江影笑笑,然后说,“我们也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如果让你做这个工程,我们做笔交易如何?”什么交易?栾正杰心里一惊,但立即明白了八成,他想肯定是与胡总有关的。他吸了一口烟,也笑笑,然后说,“江总说的,我不太明白。”江影又笑了笑,然后从手包里拿出一张纸,放在茶桌上,用右手食指推给栾正杰。栾正杰看着江影,但江影并不说话,只是两只眼盯着他。他看了看推在眼前的纸片,抬眼时正与江影目光相碰。江影再次笑了笑,然后用食指把纸片拉了过来,收回手包里。栾正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表情僵硬得很。
   这时,江影端起茶杯,她并没有喝,而是端在空中,盯着栾正杰的两眼,声音很低的说,“我不要你现在回答,明天中午给我回话。不过,有一点要提醒栾总,你做不做没关系,但要是给我走了风声,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后果,我想你是知道的。”说罢,抿了一下茶杯里的水,笑着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栾正杰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关在住处。饭也不吃,就只抽烟、喝酒和水。从下午到晚上,现在天快亮了,屋里烟雾重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不停地大口吐气。城市钟楼又一次敲响了,声音虽然隔着玻璃,但那拖着长音的响声还是传到了屋内。栾正杰突然站了起来,把手中的酒瓶猛地往茶几上一掼,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和玻璃。随着一股清新的风吹过来。他长长的吸了一口,然后骂了一句:是你先不仁的,也别怪我不义!
   水晶宫洗浴会馆是栾正杰的老去处。他一进门,服务生就把他请进了一个单间。栾正杰很快把自己脱干净,趿着拖鞋走向池子。他进了池子,感觉水热一下子从下到上漫过全身,感觉舒服极了。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他的心思依然放在江影和胡总身上。他突然觉得胡总这些年对他太不仁义了,从他身上剥了一千多万,而且在他父亲出事时,胡老三还诈了他那么多钱。你们的心也太黑了吧!但他也知道,他一旦把这些细节交给江影,胡总就有可能进局子,商城房地产开发公司就会出现问题,新美国际公司就会在商城独领风骚。但这些事与他栾正杰关系不大了,他并不只是非要拿到这个标、挣多少钱,更重要的是要扳倒胡总,出口恶气。当然,做任何事都是有成本的,栾正杰不可能不考虑成本。他想,既然如此了,也要尽力与新美国际较一较劲。
   从水晶宫出来,栾正杰三次掏出手机,又都一次次地放进了包里。最后决定他还是要等江影的电话。坐进驾驶室,他并没有发动车,而是又点了一支烟。刚吸了一半,手机响了。他知道是江影的。他没有慌着去接,等铃声响了三下时,他才按下接听键。那边便传来江影低沉的声音:栾总,想好了吧!栾正杰憋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说:想好了。停了一下,江影才说:那好,十分钟后老地方见。
   栾正来到了雅兰茶吧,坐下,点上一支烟,正在要茶时,江影到了。江影坐了下来,对栾正杰笑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栾总是费了思量的,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茶上来了,栾正杰端起来,喝了一口。江影看着他笑了一下,然后说,“栾总是个喜欢喝热茶的人,爽快。那我也就直说了,这次交给你两个标段,按进度付款,不让你垫资!不过,你得保证给我的东西也是货真价实的!”栾正杰笑了笑,把烟掐掉,然后说,“江总放心,我是搞工程的,尺寸的事我还是能把握的。”江影喝了一口茶,看着栾正杰的两只眼睛说,“好!开标后把东西给我。不过有一点我要提前告诉栾总。”栾正杰心里一愣,看着江影说,“说吧。”江影端走茶杯说,“我是很忙的,交给我东西后,以后就不要再找我了,以后我们俩压根就不认识了。不过,工程的事我会在后面按约定给你办得满意的!”栾正杰笑了笑,望着江影眼镜片后面的眸子,爽快地说,“好!”
   开标这天,老四正在工地上仔细的检查着,因为后天就要验收了。五点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栾正杰就在那头说,“老四,你先到同庆楼订个小房间,我一个小时后就到!”老四心里一喜,他知道栾正杰中标了。就立即离开工地,回到住处。到了住处,他换了件衣服,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打的去了同庆楼。
   同庆楼在商城是高档的酒店,也最有特色。包间要么十二人台、要么四人台,中间的房间不多。这主要是为了适合顾客的特点。来这里的人,要么是高档的大聚会,要么是极要好的人边吃边说事儿的。老四要了个小房间,让栾正杰点了两个主菜,他又点了两个主菜,其它的菜就由酒店自主配送了。老四要了瓶古井贡十年陈酿,两个人就喝了起来。老四知道是中标了,就不再说中标的事,只顾给栾正杰碰酒。喝了有八两酒,栾正杰的心情没有刚来时好了,话也没有刚才多了,还不时叹着气。老四摸不清到底是咋了,就试探着问,“栾老板,不是中标了吗?你咋犯愁了呢。”
  
   栾正杰摇摇头,没有答话,端起酒杯,一仰头喝了。老四想,中标了,那还有啥作难的呢?莫不是资金有问题。垫资干工程这也是行规啊。他端起酒杯给栾正杰敬了一杯,又试探着问,“是不是资金紧张?”栾正杰点上一支烟,看着老四说,“不是。房地产这行就是四两拨千斤的事,开发商让我们垫资干到出地平,他就可以拿证销售,甚至不动工都能买楼花。他们收了钱就会开始给我们付钱。我们做工程的,只要中了标就可以召来供料商,就会有人给咱送料。咱只要有租设备、拉围墙的钱就行了。你说钱算啥?不是大问题。”老四虽然也知道些这里的道道儿,但听栾正杰一说,心里就更疑惑了。那到底是为啥长叹短吁的呢?他见栾正杰没说,自己就不想再问了。端起酒杯,边给栾正杰边碰边说,“我也给你帮不了啥忙,我就再敬你杯酒吧!”
   栾正杰喝了这杯酒,想了想,便开口说,“老四啊,干工程这行,水深得很。有些事啊,你不知道也好,知道得多反而成负担了。”老四就说,“是啊,是啊,我只要知道跟着你好好干活就行了!”两个人就又碰了一杯。这时,栾正杰说,“老四,这五万平方利润咱俩四六分,你四我六!”老四一听,猛的一惊,他只想挣自己包的清工钱,从没想过分栾老板的利润,何况这工程也没有这一说啊。就笑着说,“栾老板,你看得起我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挣我应该挣的,你挣万万我不眼黑。”栾正杰望着老四,自己喝了一杯酒,然后说,“老四,我也不是白给你利,因为我想在老家开个厂,工地的事得你全操心。”老四也喝了一口酒,很认真的说,“操心是应该的,只要栾老板信任我,分成的事以后再说吧。”栾正杰也笑了,两只酒杯咣地一下碰在了一起。
   老四干的两栋楼土建整体验收后的第五天,监理公司的陶工给老四说,胡总被双规了。老四对双规不太明白,但他知道是出事了,被政府抓起来了。陶工走后,老四就给栾正杰打了个电话问这件事。栾正杰没有接老四的话茬,而是在电话那头说,“老四,我正要找你呢。你尽快回老家再弄来百十号人,阳光世纪城这边半月后就开工了。”老四还是想问一下胡总的事,就又说,胡总出事了,这边工地还没交呢。栾正杰就说,“我们是干工程的,胡总的事跟你没关系,你现在就去招人,我这几天有事外出一次。你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了。”
   第二天,老四就回到了龙湾。回来的当天晚上,小房来到了老四家。说了一会话,小房就问,“四哥,商城开发公司那个胡总出事吗?”老四一愣,立即明白了一些,他眼盯着小房问,“啥意思?你老实给我说。”小房低下了头,点上一支烟,吭哧了好一会才开口说,“有人找到我,给我一万块钱,我写了胡总与小青的事。”“什么?你,你,你咋做起这事了!”小房胆怯地望着老四说,“谁让他夺我的小青的,兴他胡总不仁,就不允许咱不义了?我还按了手印呢。”
   老四猛吸了一口烟,声音很大的说,“小房,你有种,那是咱乡下人做的事吗?你等着吧!”
  
  八
  
   秋收过后,该走的男人又从田野乡间走回了城市;散在城市里做工的男人,还没到该回来的时候。这时候,乡村里的男人比公狗都少。老四要想一次招到百十号人,实在是困难。他在龙湾呆了十天,才凑够50人。他心里猫抓狗挠的一样,因为栾正杰要求他带百十号人过来。他准备先带这些人回商城,实在不行的话,再从商城劳务市场上抓点人。
   这样想好了,他觉得应该先给栾正杰打个电话,给他事先说一声。他拨栾正杰的手机,怎么也拨不通,一连拨了一天都不通。这时,老四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他感觉栾正杰肯定因为胡总的事被牵连了进去。越想越觉得自己判断有道理,联想到那天栾正杰他们喝酒时说话,心里更加没了底,他不知道栾正杰还能不能出来了。最后,他决定给菲菲打电话,问问情况。菲菲的手机打通了,菲菲告诉他说,栾总没事,到外地去了一趟还没有回来。工人的事先停一停吧,阳光世纪城那边一时还开不了工。老四感觉似乎更不妙,他便决定立即回到商城,因为他怕自己的工地上再出什么乱子。现在栾正杰出事了,如果再出什么乱子,那就更不好收拾了。
  老四来到商城时已是晚上十点了。他事先没有给毛孩打电话,自己随便在街上吃了点东西,就向工地走去。现在工程主体验收完了,由于胡总出事,配套、水电、消防等分项验收就停了下来。工人就没太多的事可做,工棚里灯火通明的在打牌和侃大山。老四刚走近工棚门口,就听见里面热热闹闹地争吵着什么。他就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外面听了起来。
  为啥咱那么苦,挣钱还那么低呢?每天十多个小时,一年纯收入也不过4000块。听说有一个县委书记,八个月收入500万呢!这有啥稀奇的,哈尔滨有家医院治一个病人就收了550万呢,比咱全村人一辈子的收入还高!老四听出这是腊羔在声音很大的说着。话音刚落,前进就接了上来。向地上很重的唾了一口,尖着嗓子说:咱农民工的地位咋那么低?咱农民不是排在工人老大哥之后面,位居老二吗?咋了个“工”字之后就成了老末了?咱见人低三分,出了工地就遭白眼,这上吊山上说理去!毛孩子就接着说:前进,我们都愿意当农民工老末,你去当老二吧。工棚里就响起一阵笑声。笑声停了,大军又发起了牢骚:现在城里人失业有补助、生病有保险、生孩子有保险,咱农村人就是铁人啊,咋就没有这补助那保险的?毛孩打住了大军的话:说这些不咸不淡的鸟话有啥用,谁让你投错胎了啊!
   老四听着觉得怪入耳的,就点上了一支烟。平时这些人虽然与自己在一起,倒没听他们说这些事,更没想到他们能把话说得那么精彩。他便想再接着听一听,也好了解这些弟兄的心思。这时,腊羔却转换了话题,他拍着身下的木板说:都别胡吊扯了,说点正事吧。这半夜里三更的说啥吊正事?前进就截他的话。前进也不让话头,就接着说:现在胡总出事了,栾总也进去了,眼看就完工了,咱的工钱还悬着呢。工棚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概有两分钟时间,大军就说:听说进去不少人了呢!老四一听这话,觉得不能再让他们胡扯下去了。就大声的咳嗽一下,推门进去了。屋里的人见老四进来了,都从床上坐了起来,对着老四笑开了。有些发红的灯光下,十几张古铜色的脸,显得有些变型和怪异。
   老四给他们每人扔了支烟,笑着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然后说,“天不早了,别胡吣了!要知道言多必失,隔墙有耳。咱是打工的,那些事跟咱不沾边边,早点睡,养足精神,栾老板出差这两天就回来,一回来阳光世纪城就开工了。”说这话时,他心里也没底,只是为了稳住这些人,随口说的。因此,话一出口,他也觉得心里没底。他吸了一口烟,就把话岔开了。他看着腊羔又说,“别不知足了,咱农民也有好的地方。有人说,咱房子盖了千千万,自己没有一瓦片!我看这话说错了。咱亲手盖的房子最早的住户就是咱们!那些没完工、没装修的楼房,哪个不是咱们先住的,咱们是年年住新房啊!”工棚里响起一片笑声,几个人都说还是四哥说得对。老四知道这些笑都带着自我解嘲,但他还是很开心地走出了工棚。
   第二天,老四给菲菲又打了一个电话,他没有提栾正杰,而是告诉菲菲他已经到商城了。菲菲就说,你别急,离开工没几天了,老栾肯定很快回来了。从菲菲的话中,老四听出了一些底气,他判断菲菲是知道栾正杰的情况的,甚至她是能与栾联系上的。这样想来,心里就安生了不少,也不再急了。他就在工地上指挥着自己的人,加快工程扫尾。虽然他知道胡总出事了,整体验收是要些时日的,但他还是认为应该先把工地上的事做完,反正是自己的活,早晚都得干完。晚干不如早干,一气呵成,既省工又省心。至于胡总出来不出来,对自己关系并不太,商城房地产开发公司也不会因胡总进去就散摊子的。
   阳光世纪城是元旦开工,现在离开工还有六天。老四算着日子,有些沉不住气,就想再给菲菲打电话问一下栾正杰的情况。但他试了几试,最终还是没有打。他想,栾正杰又不是不知道开工的日期,无论他在哪里,他总比自己急。但他还是睡不安坐不宁的。这天夜里都快十二点了,他还是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乱哄哄的。又过了好长时间,他正想睡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他下意识地觉得肯定是栾正杰打过来的,就急忙拿起手机。按了接听键,那边果然是栾正杰的声音,“老四,我出来了,明天早上你过来,我们商量一下开工的事!”老四连声说,“好!好!栾老板你休息吧,我明天过去。”
   元旦这天,阳光世纪城如期开工了。开工的场面很大,老四从没有见过这么排场的开工仪式。他和栾正杰站在人群的第二排,前面八米多高的彩虹门下,红地毯上站了十几个官相逼人的男男女女。老四听不太明白,但他知道新美国际这家新加坡的公司非同一般,省里市里的领导都来了,那肯定不一般。宣布剪彩了,震天响的礼炮轰轰隆隆地响起那一刻,老四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豪气,他觉得给这样的公司干工程,心里爽快,放心。
   开工仪式结束后,栾老板照例给老四一万块钱,让他给工人发点红包和改善一下伙食。老四心里也高兴,他每人发一百,然后又自己掏出两千块钱交给毛孩,让他给大伙们好好的改善一下伙食。虽然有些小工头,这个时候往往会扣下一点,但老四从来都不这样做。他心里有本帐,这个时候工人高兴了,将来多出点活,少出点事,自己赚的比这要多很多。虽然他也不是非要多赚回多少,但工人们也都心里明白,肯定不会让他吃亏的。这次栾正杰接下的是两个标段,八栋楼,占整个开工的一半,工地自然就大。这样的工程,老四还是第一次干,心里有些拿不准先从哪里下手。
  
   栾正杰看出了老四的心事,就笑说,“老四,春节前要把工棚搭好,围墙接好。这个工程和别的工程不一样,要先做配套,然后再做建楼。”老四表面上装着明白,但心里还是拿不准,过去的工地都不是这样做的啊,现在咋倒过来了呢。栾正杰接着说,“新美国际是外资企业,和国内的开发商路数不一样,他们要先把道路、大配套、景观做出来,然后建房。这样,小区有看相,楼好卖,价格会高的。”老四突然明白过来了。
   现在工地上用的是临时电,显然是不行的。但快半月了,高压电就是接不过来。老四有些急,栾正杰也有些急。因为工地外一个村子里的一户农民,死活不让线路从他家麦田里过,给再多的钱都不让过。按说供电局能平的,但听说这家人后面使了龙城房地产公司的钱,就帮龙城公司给新美公司使拌子。老四想,新美公司这样的气派,难道连这样的小事都摆不平吗?他有点不理解。不仅老四不理解,栾正杰也不理解。这天,他去找新美公司项目经理姚总。姚总却对栾正杰说,“我正要找你呢,这事你想办法,三天内必须摆平!”栾正杰有些为难地说,“姚总,这事你给政府说一声不就行了吗?”姚总吐了一口烟,笑了一下,然后说,“这样的事都找政府,那新美公司的脸往哪搁?就交给你了。”栾正杰还是有些为难地笑着说,“姚总,我恐怕不太好办吧。”姚总有些不耐烦了,他掐灭了烟,望着栾正杰说,“办法你能想到的,出了事有我呢!”
   栾正杰走出姚总的办公室,就给一个人打了电话。第二天上午,架线就开始了。老四听说后,心里很是高兴,他觉得新美公司还是行的,看开业那架式,肯定没有他们摆不平的事儿。但下午的时候,他听说那家人昨天晚上被人打伤了。天亮就没有再有阻止架线。老四就觉得这事肯定有弯弯,栾正杰打来电话让他一会去吃饭。吃饭的地点还是在同庆楼。栾正杰一般吃饭时开始是不说话的,只有喝了几两后才开始说些事。一瓶古井贡快喝完了,栾正杰望着老四说,“老四,我给你说件事。”老四端起酒杯给他碰了一下,然后说,“栾老板,你说吧。我老四虽然没文化,但绝对是个盛事的人。”栾正杰把酒喝了下去,笑了笑,没有说话,又倒上酒,然后举起来与老四碰了一下。
   栾正杰把酒咽了下去,才开口,“老四,我后天就去黑湖农场,你栾大爷马上就可以出来了!”老四心里一喜,就高兴地说,“好啊,我也去接栾大爷。”栾正杰笑了笑,接着说,“不用了。你在工地守着就行了。春节过后,我就不常来了,工地就交给你了。”见老四有些吃惊,栾正杰又接着说,“我会再派两个技术员帮助你的,你菲菲嫂子要办服装厂,我也不想在建筑这行混了,再说,我更不想再在这商城多呆了。我这项目我相信你能干好的!”
   老四从来没有想过栾正杰会说这番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九
  
   过了正月,白天一天比一天长了一截。
   早晚两头再加会班,工程进度就明显加快。老四把每栋楼分成一个组,四栋楼基出了地面后,框架比赛着向上蹿。老四看在眼里,喜在心底,那真真正正的是天天偷着乐。这种乐倒不完全是因为工程进度快,他的用工成本降低,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因为给栾正杰保证的事实现了。春节后,栾正杰来时老四向他保证过,一定尽心把工地管好,越是你栾总不常来了,我老四越要干出个样子来让你看看。老四心里想,绝不能让栾正杰失望,更不能负了栾正杰对自己的信任和看重。
   这天中午,锁老七和老田一道来了。老四并没有带他们到工地,而是直接把他们带到酒店去了。老四是不想让他俩到工地去的,一是他们现在龙城公司干着钢筋工和木工,二是栾正杰接下这四栋楼后,他们俩也想过来干,但都被栾正杰拒绝了。现在工程全交给老四了,锁老七和老田心里多少有些不是味。这一点老四是明白的,所以他就小着性子给他们俩劝酒,好烟、好酒,笑脸伺候着,他们两个也不好说什么了。第二瓶酒刚喝没多久,三个人就都有些兴奋了,开始用扑克猜起了酒。
   老四输了一杯酒,刚端起来正要喝,手机响了。他掀开盖,那边就传来一声哭腔:四哥,你快来吧,工地上撂倒十几口人了!老四听到毛孩这句话,起身就往门外跑。锁老七和老田追到酒店门外时,老四已打上了车。工地上可是啥事都可能出的,老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自己的胸腔了。
   下了车,老四就跑向工地。跑着跑着,他的右腿突然一软,倒在了地上。望着不远处的工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和蹲着的工人,他们在不停的呕吐,老四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这时,大军捂着肚子来到老四跟前。老四定了定神,大声问:这是怎么了!大军显然是肚子痛得难受,呲牙咧嘴地说,“是食物中毒了!”老四这时清醒了过来,他也不顾得再理大军,抖着手掏出手机,拨呼了120电话……
   现在局面老四是没有想到的。随着工地上23人被呼啸的救护车不停地拉进商城第二人民医院,警车也来到了工地。老四正给先来的新美国际姚总说着情况,从警车上下来的警察就把他俩推上车,拉走了。在派出所里,老四有点胆怯,不知道说什么好。姚总就气乎乎地要他如实说。老四镇定了一下,就说,“工人中午吃的韭菜包子,我怀疑是韭菜有毒。”警察就问,“你咋知道有毒?”老四说:“乡下现在种韭菜,一是怕虫咬,二是灌水时加上那3911农药,韭菜长得旺而黑。”在场的人都有些吃惊,作记录的那个女警查就说,“种菜浇农药?这不太可能吧!”老四就说,“咋不太可能,这是我亲眼见过的。现在你们城里人吃的东西,啥没有农药?粮食和各种青菜都有农药,而且量都大。”见在场的人都瞪着眼看自己,老四觉得他们认为自己说的是假话,就有些激动地说,“不只是粮菜有农药,你们吃的各种肉都有大量的药和激素。鸡鸭鹅猪牛羊从小都是拌着先锋药和饲料喂,鱼鳖虾蟹也都是避孕药和饲料!”
   听老四这样说,记录的女警官长叹了一口气,然后问,“这些有药的,光城里人吃,你们农村人就不吃了啊!真是作孽。”老四还是觉得她不信自己的话,就又接着说,“农村人现在不吃这些了,种粮和种菜都是单种的,不加药不上化肥,专留自己吃。”老四话刚落音,一个男警察就大声说,“噫,你们这些农村人,不是专害城里人吗。还想再来个农村包围城市咋的!”这时,所长接了个电话后,就对姚总和老四说,“你们现在去医院吧,笔录明天做,随叫随到!”说罢,就对身边的三个警察说,“快到商城社区,那里也有人吃韭菜中毒!”
   老四和姚总来到医院时,走廊上挤满了病床。病床上的工人都挂上了吊水,有些人已经不再呕吐了,基本都安静了下来。他到一个一个病床前,安慰了一遍,心里也平静了下来。虽然他知道这次要花不少钱,但毕竟没有出人命。过了一个多小时,穿白大褂的人突然多了,院长也来了。一会儿,又来一群人。老四一望就认出来,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商城电视台天天露面的市长,后面跟着的人他就不认识了。他被电视台的记者挤到了楼道外面,里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十来分钟后,记者开始往外退,接着,市长又被后面的人拥着走了出来。
   走廊最里面有电视屏幕,这里不能抽烟,老四一边看着床上的工人,一边心烦意乱地看着节目。中央新闻联播结束后,商城新闻开始了,第一条就是下午市长来这里的新闻。画面一闪,老四竟看到了自己的半个头夹在人缝里。这条新闻挺长的,最后一段老四听得真切。电视上说:这是一次韭菜中毒事件,全城有70多人不同程度中毒,但没有造成死亡事件。蔬菜批发商已被拘留审查,韭菜的源头正在调查……
   三天后,老四的工人全部出院。让老四没有想到的是,医院并没让他出钱,钱由新美国际公司给付了。他很是感动,心里想现在社会真的和谐了,与过去不太一样了。又过了两天,他接到一个电话,让他到新美公司办公大楼去。老四不知道什么事,心里真打鼓。到了新美大楼大厅,他就被带到了六楼,接着被领到楼的最里面那个门。门开了,里面是三套间的办公室。老四是第一次进这么高档的地方,有些稀奇,这里瞅瞅那里瞄瞄,眼就有些走神。这时,大办公桌后面的那个女老总就说,“坐吧。”老四坐了下来,有些局促地瞅着她。领他进来的那个人就对老四说,“这是胥总!”老四赶紧说,“胥总,对不起,我给你找麻烦了。”
   胥总就笑笑说,“别紧张。我下面的说你是个厚道人,我一看果真如此呢。”老四笑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胥总又说,“我听栾总说过,你老家龙湾河那儿不错,我想让你找人按纯天然标准种点粮和菜,也养些鸡鸭鹅猪牛羊,好不好啊?”老四这才定下神来,向前坐了坐身子,说,“好啊,保证不加农药化肥,不喂伺料!”胥总就笑了笑,然后说,“这一点我相信。其它的事,江总会找你谈的。”老四连忙站起来,说,“胥总放心,我一定办好。”胥总就又笑了笑,望着老四的眼睛说,“一言为定,这些日子,我可是要去你那里看的啊!”
   转眼间,夏天到了。这天,老四刚起床还没来得去工地,就接到电话,说胥总要他陪着去龙湾看看。老四坐在轿车上走在前面,后面就是胥总和江总坐的越野车。两个多小时就到了龙湾。正是初夏,河坡上的狗儿秧、猫儿眼、黄花菜,把河沟两岸装扮得如五颜六色的彩带。由于河床深,河堤陡,站在河下向两边放眼望去,人就像在天上飘下的彩虹中。胥总显然是被眼前的美景迷醉了,她也不说话,入神的向前走着。前面一汪汪一湾湾河水,荡漾回旋,青青的芦苇丛中,放鸭的孩子们,追赶着时飞时落的水鸟。胥总走上河岸,看着一畦畦青菜和一片片麦子,对身边的江总说,“设计一下,让小杨在这里给我盖个农家四合院。将来我有时间就到这里来住上一段儿。”江总连声说好。
  
  十
  
   阳光世纪城的项目完工了。在干这个项目期间,发生了几件让老四从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先是毛孩在一天早上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出院后,老四让他回来到龙湾专门管理胥总要求种的菜和粮,同时看管河滩上给胥总盖的青砖白墙四合院。接着,菲菲给老四打电话,说她的服装厂因经济危机出口被阻,倒闭了,栾正杰炒股也赔了血本。老四听到后,立即又把那笔钱汇给了栾总。他原本就没有准备跟栾正杰分利的,半年前他就曾把那些钱汇给了栾正杰。但栾正杰却又汇过来两百万,说这是事先说好了的,是老四应该得的。现在,老四把钱又汇过去了,心里安泰了许多。他已经很知足了,自己从来没想到过能挣到两百多万块钱。他现在在商城也买了房子,女儿也在商城上了高中。他除了户口还在龙湾外,从外表上看,也完全变成了城里人。
   更让老四没有想到的是,前些日子,他突然听到一些关于新美国际公司的传言。有说新美国际被调查了,有人说胥总被抓了,也有人说胥总归了佛门,无影无踪了。老四一时弄不明白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咋变化这么快呢。包括自己也一样,几年前还是为钱发愁的农民工,咋转眼就成了百万富翁了呢。有了钱,经的事多了,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想不明白下一步还要做什么。有人找他做工程,他没了心思。他又在商城呆了一段,安排好妻子和女儿,就回到了龙湾。
   老四回到龙湾正是中午。毛孩见老四回来了,很是高兴。他炖了早上刚抓到的野鸡,两个人就坐在胥总的青砖白墙小院前,一杯一杯的喝了起来。他们边说边喝,不觉间太阳就落到了西天,金烂烂的照在他们脸上和身上。他们都醉了,空酒瓶也醉倒在地上,几只小鸟围在他们脚下欢欣地捡食掉下来的菜粒。老四又喝了一口酒,就站起身来向前面走去。
   虽是深秋时节,河滩上的槐树、梓楸、桑树、楝树、椿树、柿树、樱桃树、石榴、紫藤、杏树、梨树、银杏树、花红树,叶子正在不时飘落,加上树上的叶子,给人一种遮天避日的感觉。跟在老四后面的毛孩,拐着腿,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这真是白天不见日光,小雨不湿衣裳。老四像没听到一样,一个人径自向前走去。他踩着海绵一样的树叶,树上的鸟儿鸣叫飞翔。他迎着树隙间漏下的金色阳光,向树林的深处走着……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0年第三期)
  
  杨小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安徽省文联全委,郑州小小说学会理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界》、《小说月报》等50多家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报告文学200多万字。作品入选《世界华文微型小说选》等50多种选本,并有多篇微型小说被译介到国外;有作品被改编成长篇脸播节目和电影。已出版《思想者》、《调查古井贡》、《药都笔记》等8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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