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开遍映山红

来源 :东风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zz11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们难以把握生命的长短,但却能把握生命的色彩……
  
  1
  
  立夏正在紧锣密鼓地备着明天的实习课,一张毕业分配通知书飘了过来,在他眼前一晃。
  他抢抓过来一看:去大禾乡中学报到。那是他的母校,黄泥土操场,十余间破败的土坯教室,近二十名老师中,就有十多人是民办或代课的。
  立夏顿觉天塌地旋,整个人儿,像掉进了地震中塌陷的核心,呼呼地向着黑暗的深渊坠了下去......
  叮当、叮当,一阵起床铃声,立夏惊醒。
  睁开眼,确认是梦。是噩梦。立夏方才吐了口气。
  这梦,却让立夏感到了那么的真实,恐惧得他一身冷汗。蜷在被窝的他,浑身一哆嗦。
  这是去山区学校——杜鹃镇中学实习前一天,师范学院实习生立夏做的梦。
  周公解梦不是说,梦与现实存在相反的定律么,这让立夏的心病轻了许多,甚至于很快痊愈,全身心地投入到实习的准备工作中。
  实习表现的优劣,关系到以后的毕业分配。
  一份新版的中国地图,摆放在书桌上。立夏终于找到了即将去实习的地方。
  俯视着斑斓的地形地貌图,立夏眼前浮现的是如青笋般相叠的丛山,杜鹃镇像枚逗号,点在深山的脚趾上。好在还有一条铁路线,从杜鹃镇附近游蛇一般一抹而过。
  实习出发前,学院集会,为去最艰苦地方实习的学生壮行。校长朗朗有声:“你们带着城市的文明和新的思想去山区,那些个贫困的地方就有可能因为你们的到来而发生变化。同学们,我为你们的作为而骄傲!”
  带着年轻学子的激情,立夏踏上了南下列车。这是唯一一趟经过杜鹃镇小车站停靠两分钟的慢车。
  八个小时后,列车在只有三间石头垒就的小车站停了下来。立夏知道,他的人生的首个驿站到了。
  刚下火车,立夏就见一男一女打着“欢迎立夏老师!”的红色条幅。这种礼遇,使得实习生立夏不由得双眼一涨。
  杜鹃镇中学校长老曹,女教师柳杏,招着手,迎接着他的到来。
  老曹一把攥住他的手,摇了又摇,一迭连声道:“欢迎、欢迎!”生怕他跑了。
  “我是镇中的管家,就叫我老曹!”老曹不说自己是校长,而说管家,新鲜。
  当然不能叫老曹的。后来,立夏才晓得,老像的老曹不过三十六岁。
  老曹身旁长发披肩的女子,浅浅一笑,蘸着些许的羞涩,与立夏握手,满脸的清风明月:“也叫我杏儿吧,初一的语文老师。”言毕,硬是从老曹手中抢过立夏的行李。
  很有些“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韵味儿。立夏感到了自己的手心沁出了细汗,悄然瞥了眼叫杏儿的老师,鬼使神差地这么想着。
  立夏这才知道,小车站离杜鹃镇还有近二十里的山路。怕误了点,老曹和杏儿提前两个多小时赶到车站等候他。
  时值四月天,新绿将山岚扮靓,宛如清纯的新娘;清新的空气像水,沐浴其中,立夏竟然有了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他想起了那首宋词: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
  迎着暖阳,翻山,越岭。羊肠小径旁,时时闪出一丛丛的山花,静静地燃烧,火一样的炽烈,夺目,气喘吁吁的立夏精神大振。立夏认得那花,叫杜鹃,山里人称映山红。
  一个清纯质朴如小白杨一样的山妹子。路上,见着眼前飘逸的长发,立夏想。
  在距杜鹃镇七八里的崖子口,乡亲们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数十名少年手执一束束映山红迎着他们。立夏的眼泪哗地淌了下来。山里人,是在用心欢迎自己。
  “那就是杜鹃镇。”在一处山岭子上,老曹指了指岭下的一个镇子。犹如朝霞落在了山窝里,青墙灰瓦中的杜鹃镇,饱蘸着粉红,古朴中不乏时尚元素。也许,这就是镇子之所以叫杜鹃镇的缘由吧。
  下山入镇,立夏看到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南方小集镇。十字街四下里延伸,铺就着青石板路的两旁,是木板搭构的房,迎街的墙板拆卸下来,在长条板凳上一横,就是主家行商的铺面。家家门铺下都会在左右各栽一丛的映山红。
  镇中学在东街沿,布局简约,其形其状,如一个清瘦的先生。师生员工合起来不过三百。最惹人眼的,是校正门两边的对联:“学海无涯勤是岸,云程有路志为梯!”是力透纸背的隶书。立夏站在大门口,欣赏了足足三分钟,若有所思。
  “这是校长的墨宝!”女老师杏儿补上一句。
  老曹早把立夏的宿舍安排好了。木桌,木凳,木板床铺,都被叫杏儿的老师拾缀得利利落落,清清爽爽。别致的是,临窗的木桌上,瓶插了几枝粉嫩的映山红蓓蕾。
  老曹扬起脸,孩子般地自豪:“你是第一个来咱杜鹃镇中学实习的本科生。这儿,收拾得还可以吧,杏儿可是心灵手巧的。”
  
  2
  
  立夏的课,是代语文和地理。老曹说,这些课,想要教得活泛,有些难。立夏晓得,人家这是要看他一个科班出身的实习生如何来示范。
  据说,来这里实习还是老曹专门到县教育局点的将,通过关系特意查看了立夏的在校档案。
  登台那天,立夏鼓足了满腔的自信。然而,当站在讲台上,迎着一屋子陌生的师生眼光时,立夏还是在心里敲起了鼓,咚咚的心鼓,敲得他有些虚。好在,当看到老曹和杏儿微笑着的眼光,尤其是两双眼里写满的信任,流露的期冀,立夏心地里陡地撒进一片阳光。
  课前的充分准备,独到的氛围设计,让立夏很快进入角色,像一个执杖的魔术师,一边主导着教授表演,一边与学生平等愉快地交流。
  下课时,老曹带头站起来鼓掌,满目生辉,看客一样地喝彩:“好——,好啊!”
  老曹的掌声,无疑是送给立夏一枚奖章。
  叫杏儿的女教师,向着立夏灿然一笑。立夏觉得这笑,就像戴在胸前的大红花。
  “我说过,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老曹向前捞住立夏的手,扭头对长发女子,对着所有来观摩的老师,郑重地叮嘱:“有空儿多来听一听!”
  杏儿点着头,甩了下墨闪闪的秀发,湖泊般的大眼水波荡漾:“向你取经哩!”
  首战告捷,让立夏沁润在努力创新实践的自信中。
  以后,立夏上语文课或地理课,教室东南隅便有一长发女子,学生一样且听且记。这种氛围中,立夏就感到有一缕缕栀子花样的气息在心地里弥漫。
  杏儿也邀请立夏去听她的课,请他一定要有专业的指点。着实让立夏刮目相看的,不仅杏儿是一口像模像样的普通话,连学生也是。要知道,这在当时的山区学校确属凤毛麟角。
  立夏后来知道,为学普通话,杏儿把用来买新衣的钱买了台小录音机,每天早上听半个小时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她说,这叫一石二鸟,学说了普通话,还可以听听山外事。课外,她将自己朗诵的课文录下来,分析,琢磨,校正每个字的读音。同时,她还让学生们听一刻钟的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营造学讲普通话的氛围,还学生们通过听新闻节目学习到课本上没有的知识。
  听了杏儿的每堂课,立夏花了不少心思,还真的给她提了些意见和建议。她一一记在备课本的小结栏里,临了,闪忽着一双大眼:“经你这么一点拨, 我还真明白了不少。”
  为答谢立夏,杏儿送来一套文学社刊《百灵鸟》合订本,还玩笑地说:“这可是我的财富哟!”并请立夏“多斧正”。百灵鸟文学社是在校长老曹的支持下,由杏儿创建的,编辑有油印文学季刊《百灵鸟》。据说,季刊上师生的作品还被省刊选用过,在华中南地区校园文学社团中小有名气。
  文学发烧友的立夏,几乎一气读完《百灵鸟》,感觉字里行间洋溢着山花一样的芬芳。创刊号上,刊有杏儿的一首哲理小诗《山道弯弯》,让立夏过目难忘——
  一缕纤纤的素线/把山腰儿缠了一道道圈儿/沿它而上/拐了数不清的弯弯儿/一截截坎坷/一截截蜿蜒/一截截希望/一截截缠绵/意志扭曲/又被拉直/目光挤扁/又被拓宽!
  当立夏把这首小诗背诵给杏儿时,她抿嘴淡淡地一笑,“那是受校长的启发,”接着说,“我们正在编今年的第二期,我代表文学社正式向你约稿。”
  很有意思哈。“有润笔吗?”立夏佯装一脸的认真。
  杏儿仰了仰脸,也一本的正经:“有啊——,好几种,一本《百灵鸟》,一本稿纸,或者钢笔,还可以在年级新概念作文赛上传诵。”
  于是,课余,立夏享受着大山深处明媚的春光,沉浸在他的《四月》——
  生命的汛期来临/青春的触角/在不可抵抗的雷声诱惑下/在一场淅沥的雨后/生痛 鲜嫩 圆润/这些含苞欲放的情结/这些缀满绿色的话语/一任踏青的你采撷……
  有些忐忑不安地把这首小诗交给了杏儿,立夏转身逃离。
  《百灵鸟》出刊,立夏的《四月》发在头条。老曹和杏儿还作了点评:“从《四月》里,我们看到了一种向往!《四月》张扬着不可阻挡的青春活力。”
  星期天,在校长老曹的提议下,立夏和杏儿相约,带领学生或春游,或采中草药。溪河畔,他们和一群山里的少年,一块儿撒欢,做乡下娃玩的游戏。在学生们嬉戏声中,坐在青青的石板上,两人开怀地畅谈理想、人生。
  杏儿开心地仿着古人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唱吟道:“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谷,不知地之厚也!”
  这天,笼罩在落日的余晖,立夏备着次日的地理课。有人轻轻地跺了跺脚儿。是杏儿。她手里捧着一束映山红,朝那瓶插花噜噜嘴儿:“那花,该换换了吧。”
  换好映山红,杏儿看了立夏一眼:“你忙吧!”便走了。
  立夏从小窗里一直看到那袭长发,浸在橘红的童话般的暮色里。再看那鲜活的燃烧着的映山红,他感到了缕缕甜柔的气息,水一样地融化着自己。
  立夏一人去镇襟边的溪畔散步时,看着水潭中倒映的摇曳的柳丝,他蓦地想到,那就是杏儿的一袭长发,粼粼的波光就是她闪烁的大眼了。
  一天晚饭后,立夏准备出校院儿,碰上迎面而来的杏儿。她穿了件淡绿色的裙,亭亭如溪里的翠竹,一袭长发黑瀑一样一泻而下。
  她甜甜地一笑:“以前,我也常到溪边走走的。”
  于是,五月的黄昏,立夏生来第一次独自随一小镇上的女子散步。在季节的芳菲里,立夏说了不少的话,一旁的女子,欢快地笑,不时惊起沙滩水竹丛里的鸟儿。
  立夏知道了杏儿是土生土长的杜鹃镇杏花村人,老曹的学生。高三失学后,老曹跑到县教育局游说,硬是把她要到了学校,当代课老师……
  她一边代课,一边自学完师范专科的课程,本想参加高教自学考试,可考点在百里外的县城,怕分心,只得割爱。
  即便这样,杏儿依然笑对生活。就像她特喜欢的那首诗说的那样:
  也许我瘦弱的身躯像攀附的葛藤/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前程/那请在凄风苦雨中听我的声音/仍在反复地低语/热爱生命吧!
  立夏反倒为她惋惜,也为她的付出感动,答应返校后寄她一套师范院校使用的教材。
  杏儿还将立夏带来的书看了一遍,记了一大本笔记。她说,学生是只水杯,老师就得是只水桶,这样才会源源不断地给学生提供新的知识。接着,又一脸认真地补充,这话是校长说的。
  浸润着乳样的月光,两个年轻人欢快地谈笑着。这时,从山上飘来依稀的歌声,整个山野因之活了起来。
  杏儿说:“山里人家唱的山歌。”
  杏儿看了立夏一眼,抿嘴儿想了想,突然,质朴婉转的歌儿就从那红口雪齿间荡漾出来:
  “东山沟来西山沟/两条沟水初碰头/两条沟水都清甜/可不可以一道流?”
  她不看立夏,朝着月亮:“你会对歌不?”立夏摇头。杏儿只得将一枚白色的鹅卵石,轻轻地投入碎银般的溪水里。
  回到学校,立夏与老曹谈天说地的时候聊到了当地民歌。老曹有些兴奋:“杏儿是我们这儿方圆百里出名的百灵鸟哩!”
  立夏“噢”了一声,又打破砂锅问如何对歌。老曹的脸上写满神往,激动地说:“对歌,是我们这儿青年男女相亲、相爱时唱的一种情歌!”
  这天晚上,立夏还从老曹口里知晓,再过几天是杏儿二十岁的生日。
  送她什么呢?立夏真犯了愁。这心思,被老曹察觉:“杏儿喜欢诗歌。”
  杏儿生日那天,立夏把生日礼物送给了她——
  走出十九岁的门坎/面对二十岁旭日东升的草原/回首从前/那串脚印从漫烂中走来/很短 很淡 如云烟/……/二十岁不是游人看的花苑/二十岁是飘着秋香的稻田!
  脸色绯红的杏儿,当着立夏和老曹的面朗诵了这首诗。
  
  3
  
  ……天蓝,云淡;绿肥,红瘦。
  一日课后,杏儿突然有些忧郁,极其少有的,眉头似锁非锁着:“还有一个星期,你就得回古城了吧!”
  立夏一惊,扳着指头一算,心情也一下子沉了起来。这种沉,给他一种窒息的感觉,一时排解不了这种感伤,他在心里道:不知道流转的时光该多好!
  可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啊。
  “杏儿,是我们这儿不多见的山里闺女。我是看着她长到二十岁的。”老曹为立夏写完实习评议后,自言自语,“山里人家穷,经常有娃子失学,可杏儿的班里没有一个失学的。每年,她把自己一半的薪水拿出来资助上不起学的学生。”
  说起自己得意的学生,老曹像醉了酒似的,絮絮叨叨。
  还听老曹讲,杏儿有过可以彻底改变命运的时机。那是她刚到镇中代课不久,一个省城来的台商女老板,来杜鹃镇招工,第一眼就看中了山花一样招眼,又山花一样朴素的杏儿,开出月过三千的高薪。
  杏儿真的犹豫过,可她还是拒绝了。她想起了校长老曹,想起了老曹为自己代课老师的名额还与人理论,还去求人。
  谁想,这位台商不死心,又来了,还带来个帅哥,她家公子。原来,女老板有慧眼,看出了杏儿是个百里挑一的姑娘,遂生出私心来,欲以招工为由,为独生子在大陆讨个好媳妇。
  更想不到的是,这公子也一眼看上了杏儿,大有非杏儿不娶之意。
  再不当机立断,那就是在卖自己了。
  这次,杏儿拒绝得斩钉截铁。
  老曹和立夏将杏儿的事说到了子夜时分。沉默处,老曹莫名地“唉”了声。这一声叹息,弄得立夏心里再次拴上了一枚石头,沉甸甸地悬着,揪着。
  “说白了,我们这儿需要你这样的人!”老曹定定地看着立夏。
  立夏忙埋下头,无语。
  “我理解你的一些犹豫,”老曹有些感伤,“不过,我还是送你句话,以后或许有用——人为为‘伪’,人弗为‘佛’;佛书上不是说嘛,有多少执著,就有多少束缚!”
  这话,立夏听得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翌日午,老曹主持,老师们凑份儿为立夏饯行。如同立夏来一样,学校少有的热闹,老师们也少有的肆意,十坛子糯米酒一字排开,令现场的每一个参与者陡增豪情。
  猜拳行令中,立夏努力寻找那一肩的长发。
  老曹脸红脖子粗地晃了过来,再回与立夏碰杯,却字正腔圆地耳语:“杏儿病了!”
  病了?咋会呢。欲问啥病时,老曹踉踉跄跄地荡走了。这酒,从晌午直喝到天昏了地暗了,喝得立夏泪流满面,甚至于肝胆欲裂。立夏边喝边恨,恨这农家自酿太绵,太可口,咋就不让人彻底地晕过去呢,麻木不仁了该有多爽啊!
  脚下打着飘儿的老曹,竟然能搀扶着立夏回到宿舍。至门口,他车身拔腿就走了,一点儿也不显醉意。
  立夏一个趔趄,撞进了宿舍。恍惚中,一长发女子从木桌旁站了起来,感觉像朵祥云,冉冉升起。是杏儿。
  “山里的米酒,可是有后劲的!”云朵悠悠地飘过来,随之是一声柔软似水的警示,酒后的立夏嗅到了幽幽的栀子花般的清馨。
  一杯泡开的茉莉花茶,飘溢着温情,绽放在立夏的面前。捧着茶水的纤纤手,微微地红着。而那袭长发,便顺势遮住了立夏的视线,暗香浮动。云里雾里的立夏,满眼所见的,是一条飘荡的墨一样清亮的河,这河水晃得他也随之飘摇起来。
  当杏儿再度为映山红换好水时,朦胧中的立夏有些冲动地握住了那双温润的手儿。这双柔绵的手儿抖颤了一下,就羊羔样的由他握着,那枚瓜子脸儿上便盛开了两朵映山红:“明儿这个时候,你该在城里了,这开的花,就只有孤独了!”
  惠风一样的气息,环绕着、滋润着立夏。立夏感觉像在哪里?对了,天宫里,天宫里的立夏,却在心里为天宫里的杏儿画着像——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弋龙。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款款兮若流风之回雪。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立夏还是没能忍住,有点鲁莽地吻了下,那溢着春息的粉润的唇儿。没有刻意的反抗,又似乎期望已久。是酒醉了,还是人醉了,立夏的意识开始在陶醉中模糊起来。
  然而,如燕一般的呢喃,令他浑身一颤,终于从天上回到了凡间:“毕业后,你能来这儿吗?”
  盈盈的双眸,饱含着期待,如带雨的梨花。
  跳农门,挤高考的独木桥,做城里人,是立夏求学时就有的强烈心愿。立夏想到了实习前一晚的那个梦,仿佛一下子遭遇了瓢泼大雨,他燃烧着的激情,瞬间熄灭了。
  他蓦地感到自己做不了天宫里的神仙了。就像被狙击手射中一样,立夏有些茫然地垂下了头。
  突然,杏儿的泪水夺眶而出,挣脱他的手,转身夺门而去。
  立夏刚想动步去追,脑子嗡地胀了,布袋一样软塌在地上。
  次日凌晨,立夏醒酒,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想想昨晚发生的事,像在梦里。收拾好行李,留下辞别的便条,立夏想独自悄悄离开。刚开门,却见一人蹲在屋檐下。是校长老曹。
  “你昨夜里醉得深,是杏儿发现你倒在地上的,喊我来,才好不容易把你弄到铺上的。”老曹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像针,刺得立夏脑筋痉挛起来。
  老曹坚持送立夏到杜鹃镇小车站,一路默默。山脚的映山红开始凋零了,而山岭上的正在怒放。
  在站台,老曹把一封信交给立夏:“回城再看吧。哦——,本来杏儿也来的,可她病了!咳——,这孩子!”
  立夏的内心,触了电似地,猛地一抽,一颤。
  汽笛声中,立夏忍不住朝着去镇中的路口张望,陡地发现远远的地方有个清晰的、熟悉的影子,那袭被晨风吹拂的长发分外照人,立夏的双眼潮湿了……
  回忆起这天离别的心境,立夏暗藏着依然是宋词的忧伤: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4
  
  回到城里,立夏打开了那封信。
  是杏儿的亲笔。
  信笺包裹着一张两人的合影;照片下,放了20根纤长整齐墨亮的秀发,沁着幽幽的馨香。
  这是深山女子表达情愫的特有的方式。
  立夏摩挲着信笺,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知道你是不属于杜鹃镇的,可我又去梦想什么?……”以下的便模糊不清,那该是长发女子的滴滴清泪了。
  月余,曾经是农村娃的立夏,如愿,毕业分配到了古城。立夏用实际行动,破解了曾经的噩梦。
  如释重担,飘飘然的立夏,感觉憧憬着的新生活仿佛已经来临。
  然而,就在他全然地投入到新的征程时,一根内心深处的丝线开始牵扯着他。在惶惶然中,他百倍小心地给老曹写了封信,将自己四年师范的教材寄给了杏儿。
  立夏在同一天收到老曹和杏儿信的。
  老曹在信说他一手制造了一个悲剧,可他又说学校太需要人了,山里的孩子太需要老师了。
  他想通过杏儿留住那个年轻人,“可我是不是失败了?”
  杏儿的信,令立夏不忍卒读——
  一个初夏,便是一个初恋。而天界无边,有鸿雁“一”字抹过,留下凝眸天南海北的眷恋,由频频而来的梅雨去诉说。
  大山深处,有惠风拂过,猜想,那是你千里迢迢而来的音哨么?……
  自始,每逢新年,立夏都会收到来自远方的一张自制的、精美的贺卡,每一张卡面上,都写着迎春花一样的祝福。
  一九九九年,杜鹃镇中四十挂零的校长老曹倒在讲台上,没有再起来。这一年,立夏收到了杏儿的两张贺卡。
  一张画着一株青翠的竹。立夏看懂了这株由文字组成的翠竹——
  心向着天宇,一步步痛苦地跋涉,于芸芸众生中,才如此俊杰,挺拔;
  目视前方,一节节坎坷,毕生才这般坦荡,刚正不阿。
  ——献给师者老曹!
  另一张是幅杜鹃镇写意水墨画,上面题写着李白的《忆秦娥/秋思》:
  萧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也是这一年,立夏从杜鹃镇中教导主任的信中得知,一生未娶的老曹深深地爱着他的学生杏儿,他把这份醇厚的爱埋在心底,平时谁也未发觉,只是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从他的日记中发现的。
  据说,因为这事儿,县上追认他为优秀教师的事儿也泡了汤,说老曹的思想意识上有问题。
  老曹走了,走下了他爱着的讲台,像缕山间的青烟,似乎什么也没留下。
  不过,老曹的学生们却将他刻在心里,老曹也就活在他们心里。老曹还是收获了许多别人不曾有的。记得一位诗人说过:有的人活着,可他死了;有的人死了,可他活着!
  杏儿也就在这个时候,将陆游的《卜算子/咏梅》写在心爱的日记本里,以表达对老师的深切怀恋: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追求新生活的征途中,农村出身的立夏开始意识到了,再好的城市都不属于自己的。也许是远方的牵挂,立夏开始滋生了出逃的心理。
  又是一个春天。不断厌倦都市生活的立夏,打开桐木箱子,捧出红绫纱包,轻轻打开,是一张有些泛黄的全色照片,以及照片下的那一缕秀发。
  这张被立夏时常爱抚的照片,是校长老曹招着手说“笑一笑”时,“咔嚓”一声拍下的。立夏还记得,相机是从城里同学那儿特意借来的。老曹还是第一次给人照相。
  照片上的两人,梦一样的年龄。那个一脸灿笑,披着一袭墨亮长发,双手捧着映山红的姑娘,是代课老师杏儿;左边若有所思的,是做实习教师的立夏。
  细细地阅读着照片,立夏的耳畔便萦绕着杏儿常咏诵的那首小诗:
  如果你遇到挫折/那是你的财富/如果你感到黑暗/那是黎明将要来临……
  杏儿说, 这小小的诗给了她战胜困难的力量,总感觉前路满地的阳光。
  缕缕的芬芳,墨一样地洇散开来。
  再度轻抚着这簇秀发,立夏热泪盈眶,朦胧中,一袭长发的女子,双手捧着一束火红的映山红,天仙一样,袅袅而来……
  
  5
  
  依然是春天,立夏腾云驾雾一般,来到了小小的杜鹃镇火车站。
  不同于上回来。第一个迎上来的是杏儿,不再握手,而是送上一束点燃着的映山红,接着是热烈的拥抱。校长老曹呢?他侧身准备问,杏儿便笑指他的背后,他再扭头看,老曹站在车站的那边,向着他们挥手,鼓掌。
  “我知道,你会来的!”杏儿竟然当着老曹的面,一脸娇红地吻了下他。
  立夏点头的同时,禁不住泪水滚滚,在杏儿耳畔咏诵欧阳修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杏儿伸出手儿,轻轻拂去立夏的泪水:“你变得有些抑郁了,这样不好。还记得你实习时讲给初三学生听的那句话吗?把封闭的心门敞开,成功的阳光就能驱散失败的阴霾!”
  ……轰隆隆,一声清脆的春雷响。躺在床上的立夏醒了,眼前美好的梦境消失了。这个像是如期而来的梦,带给立夏异样的幸福感。
  十分巧合的是,他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梦,似乎都带着些天意。
  起床洗刷后的立夏,将支边请愿书又看了两遍,才走出单身公寓,冒着沥沥的春雨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看了立夏的请愿书,校长很困惑,也很感动:“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嘛,到那个小地方去不委屈?”
  立夏摇摇头,淡淡地一笑。他的去意已决,校长的挽留就显得无力。
  古城都市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伺机在单身公寓堵住了立夏,要专访他。
  “我是为了爱,我的爱才去的!”立夏说,“我的回答一定让你们失望了。”
  记者们愣了下,接着有人回过神儿,说:“来年,我们到杜鹃镇中再去专访你!记住啦,这是我们的一个约定!”
  送走记者,立夏开始处理手头上需要交接的工作。
  大山深处的杜鹃镇,除了镇府有电话,中学还没有安装。立夏便发了封挂号信,估计五天左右能到杏儿手上。在信里,立夏向杏儿相约:第九天杜鹃镇小车站见!
  列车在绵绵的春雨中短促地停在了杜鹃镇小站。
  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立夏下了站。他演绎过无数次的场景没有出现。东张西望中,依旧不见那个令他思恋、令他眩晕的身影。
  不过,美好的心境,让立夏没有丝毫的冷落感。
  是啊,他终于回到了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或许是杏儿还没有收到信,或许她忙着上课走不开,要不就是她记错了约定的日期……
  不管怎样,立夏都可以谅解她。
  这样也好,他要潜行到杜鹃镇,给杏儿一个惊喜。
  五月的深山,说雨,就又猛一阵子的噼哩叭啦。立夏没有撑伞。雨,浇灭不了心里的火。
  途中,立夏便见前方有个人跌跌撞撞而来,近了,才看清是原教导主任、现任校长。
  杏儿还是没有来。这让立夏多少有些意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哪里还顾得上客套,胡子拉碴的新任校长拭去汗水,上气接不住下气:“昨晚杏儿不见了!”
  立夏惊得手中的包裹坠地,整个人傻了。
  黄昏时,山野里奔跑着寻找杏儿的立夏,得到了心碎肠断的口信:昨儿下午放学,大雨,杏儿送远道的学生回家,返校时,天已擦黑儿。途中,不幸遇一处山体大面积滑坡,躲闪不开的杏儿,被埋在了泥石中。
  师生们是从泥石中露出的一角红纱巾才发现的。红纱巾是立夏前年邮寄她的。
  随着呜咽的山民,立夏泪流满面地徒步十几里山路,走近了那座下滑的岭坡。他知道杏儿生前极爱映山红,就采撷了一大束。
  深埋着杏儿的岭坡上,早插满了映山红。坡脚下,是一群静默的山民和抽泣着的学生。
  火一般的映山红,将整个岭坡燃烧得炽炽烈烈,宛如天际飘落的一朵朵彩云……
  校长搀扶着立夏,红肿着眼睛:“昨晚,学生家长怎么说也没能留下她。她说今天得早起赶路,去车站接一个亲人!”
  立夏拿出了随身带着的那幅和杏儿合影的照片,以及照片下一袭墨亮的长发,再一次昏厥了过去。
  花季中的杏儿走了,可青春的杏儿如那映山红一样,灿烂,夺目,在短暂中拥抱了永恒。
  化作啼鹃带血归。映山红也叫杜鹃花。杏儿是不是化作了执著啼血的杜鹃鸟?
其他文献
单位办公楼天井处,种了一小片竹子。虽不成林,但每当路过时,我都有种倘佯在林中闻其清香,感其品质之感。  竹,“岁寒三友”(松、竹、梅)之一。“玉可碎而不改其白,竹可焚而不改其节”。这是古人对竹的赞誉 。竹子四季常青,枝干挺拔,宁折不弯。古往今来人们常以竹喻人之刚直不阿,气节高尚。又以竹的空心,喻人之虚心美德。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不仅以画兰、竹著称,咏竹诗作也颇多。他在“竹石图”上题“咬定
期刊
“‘安全’两个字很有趣,‘安’字是‘家’字的宝盖头下有‘女’,‘全’字可分为‘人’和‘王’;合起来说就是:家中有女人为王(主事),是很安全的!”  这话真的很有道理:就拿我的生活经历来说,由于老婆大人的严管,我就避免了不少的痛苦。比如洗澡,她总要求我把地面擦干净,不留水迹。因为我曾经吃过亏,因偷懒而在花岗石上滑倒,脑袋上磕了一个包。自她提醒后我再也没有发生意外。说起来,同事们会持怀疑态度,就连我刚
期刊
琪毕业后找到一个新的工作,这天早上一个电话通知,说让雪琪到新的单位去报到,给雪琪安排了极其有挑战性质的工作“质量检查员”!雪琪才到单位报到就遇见了他的师傅。领导指着他说:“这个人就是你的师傅子宏,以后你就跟着子宏学习检验。”雪琪看着子宏,個子不高,微胖,戴一副黑框眼镜,很普通的一个男人。可是,子宏抬眼看雪琪的时候,眼中交织着凌厉与温情,带着一个检查员特有的敏锐和狡黠,让雪琪的心瞬间有那么点迷离。 
期刊
傻女四儿     四儿是个傻子,只知道傻笑!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别看她20岁了,那智力只有六七岁孩子那么大。   四儿傻是傻,可长得还是满漂亮的,大大的眼睛,头发又浓又黑,一对长辫子总是垂在胸前。一件蓝花棉袄干干净净的。如果不是傻,四儿一定是最招人喜欢的姑娘。   四儿为什麽会傻,我们都不知道。按说她不应该傻的。她的父亲是个老中医,医术很高明。她的母亲是她父亲第七房姨奶奶,我们都叫她七奶奶,很精明的
期刊
大树在山上,偏远乡下的山上。大树很大,要5个人手拉手才能围住。  树大招风。大树不怕风,怕孤独,因为身边所有的树都被移到城里去了。为什么大树没被移走,不知道,但绝不是因为它是保护树种。  山上本来居住的人就少。人都进城去了。其他树一走,鸟也很少来了,鸟喜欢林子密匝的地方,也去了城里,为都市人歌唱生活。  大树的孤独,就像一个老人,妻子兒女亲戚朋友都离开了,只身一人那种孤独。  大树问风,那些进城的
期刊
30多年前,一位亲戚送给我家一把从上海买来的尼龙布伞,它青蓝颜色,长长的铁柄,柄末是一个弯弯的钩,既能挡雨遮阳,又可当作拐杖用(我登山时就常带着它作拐杖),因此我很喜欢它。  上世纪80年代在十堰市文联工作期间,有一年夏天,我与几位同事乘一辆吉普车外出考察游览,带上了那把伞。因为它不能缩短,无法装在提包里,我便把它横放在了后车座后面车篷下可以放东西的地方。车从神农架到兴山县城时,因为遇到一场雨,我
期刊
“风潇潇兮,浦水寒;顾总一去兮,不复还……”  2012年12月16日上午,在黄浦江边的“上海市龙华殡仪馆”银河厅,举行东风汽车公司原常务副总经理(原第二汽车制造厂常务副厂长)顾林生同志的追悼会。我9:30分到那里时,见银河厅内外已经摆满了花圈,一直放到走廊上来。厅内休息室和外面站满了人。有来自东风汽车公司的,有湖北省、十堰市的;有北京部、局来的领导,还有我国各大汽车公司派来的代表;以及顾总的老同
期刊
室外的阳光分外灿烂,也分外宁静,偶尔有几只秋蝉偷偷的嘶鸣几声……这并不影响我的午休。想起昨夜的那只蚊子。我就来气。灯亮了,它飞了,灭灯了,它来了。折腾了我半宿,终于点燃蚊香它才安静……  楼上装修的也停了敲墙和打冲击钻的活,一切都按部就班,该睡的就睡,该乐的也都降低了分贝。 今天中午正好补上昨晚缺的觉。  突然几只狗不知从哪个楼门蹿出,狗见狗!高兴!大声唠起狗话,汪!汪!“你好”汪汪!汪!几只没有
期刊
听老爸又说起传家宝的事,球子的不耐烦像上了笼屉的馒头,一下子臌胀起来:能不能说点有用的?我知道那是祖宗传下来的,可那能叫宝?嘁,那些祖宗们也真是不开眼,传这么个破玩意儿当宝贝,唉——球子叹气的声调很高,有点阴阳怪气。球子爸憋红了脸,指着球子对球子妈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生的东西。球子妈一脸无辜,把曾经的杏眼瞪得鸡蛋样大:怎么又扯到我身上?还是那句话,儿子不是我一个人生的,归根结底是你们家的种
期刊
黄昏的时候,他都是在这里,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流浪儿,等待着什么。  有汽车,自行车、三轮车,鸣着喇叭,响着铃铛,打他的面前经过,他小心地躲,怯怯地看那些驾车人的模样。十岁的他身穿短衫和短裤,尽管扑面而来的灰,将洗过澡的他弄得灰头土脸,他却仍然固执地在路边站着等着。他是在等着黄昏的彻底降临,到那个时候,母亲就会在他的眼前出现。  先是母亲的一对笑眼,接着是母亲的笑脸,紧跟着的是母亲那句常挂嘴边的“吃了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