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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多 多
十一月入夜的城市
唯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突然
我家树上的橘子
在秋风中晃动
我关上窗户,也没有用
河流倒流,也没有用
那镶满珍珠的太阳,升起来了
也没有用
鸽群像铁屑散落
没有男孩子的街道突然显得空阔
秋雨过后
那爬满蜗牛的屋顶
——我的祖国
从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缓缓驶过……
翻开中国当代文学史,我们会惊讶地发现,作为白洋淀诗群的代表诗人,论及多多的文字并不多。然而进入新世纪以来,尤其是2004年多多回国之后,其诗歌逐渐成为一个焦点。越来越多的人将“为数不多的现代诗歌的探索者”之类的美誉送给了多多。然而,他的诗向来以晦涩难懂著称,他宣称从不会为了读者而写作,在一次访谈中他直言:“我基本的规矩就是,你不懂,不懂才好。”《阿姆斯特丹的河流》正是他在海外时的一首名作。当然,这首诗也充满了难度写作的气息,通过反复阅读,我们会逐渐发现在高超的技艺掌控下,仿佛一位背井离乡的游子孑然孤影在异国河畔,像旁观孤独的猛兽在思乡处低吼。
多多在南开大学的一次讲座中谈到:“诗歌是经验的重构,是诗人通过重新结构生活而创造的一种语言的存在。”這首诗显然也是诗人彼时思绪的一种写照,是其日常经验以陌生化的语词重构后的再创造。首句“十一月入夜的城市/唯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将时间点定格在了刚刚的一场秋雨上。秋雨、陌生的国度,在游子面前徐徐展开的是陌生的异国河流。在莫名落寞或是哀伤的季节,最先跃入诗人脑海的是橘子。秋季的橘子正当熟,火红火红的一片,极易勾起对故土的思念,于是在不经意间,陌生的河流转场到了故土。与此同时,记忆的闸门被打开,思乡之绪如洪水猛兽般闯了进来。诗人在此处连续用了两个“也没有用”——关掉窗户、甚至河水倒流——都无法阻挡对故土亲人的思念。明晃晃的太阳一如既往地升起,是那样耀眼。然而,诗人的心绪却无可阻滞地跌落了。“也没有用”的情绪像地狱之火迅猛前行,记忆的画面如蒙太奇一般迅速闪动,鸽子像铁屑一样散落,没了男孩的大街是如此空阔。铁屑的散落想必不是轻飘飘地下落,而这一切都映照出了诗人心绪中极度的落寞与空荡。诗篇的画面开始回闪,从“那爬满蜗牛的屋顶”到“我的祖国”,这一连串意象的跳跃,最终让画面回环到了“阿姆斯特丹的河流”上。
多多说:“没有张力的诗歌,或者说不紧张的诗歌我是不读的,没有意思。”应该说,越是反复阅读这首诗,诗中一组组语词意象所展现出来的魅力就越大。整首诗里面,雄浑有力的否定词组成的短句让人浮想联翩——“也没有用”——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多多的许多诗篇中都会出现否定词,而这首诗中,“也没有用”重叠出现,铿锵有力,又仿佛是另类的抒情。赖声川的话剧《暗恋桃花源》中就有一个精彩的片段,袁老板和春花终于可以不用偷情了。然而,破碎的生活让袁老板感觉老陶无所不在,袁老板颓废地在剧中哀嚎“没有用,没有用,你没有办法抹掉他在这间屋子里的阴影”,只是无法消除的一小块褶皱就能让原本破碎的生活变得更加令人绝望。习惯绝望的处境比绝望的处境本身更糟,袁老板的哀戚与诗人发出的低吼“也没有用”在意义层面上何其相似。当一种情绪主宰了人,抵抗往往就是失效的,也是徒劳的。异国他乡,崩塌的思乡之情犹如西西弗斯手中必须推上山顶的石头无处安放。而副词“也”同样让否定的意义加码,“也”表示多次,这意味着,诗人做了无数次的努力,试图阻止思乡的沮丧继续蔓延,然而,即便是镶满珍珠的太阳照常升起,隐喻着希望的灰鸽子同样被击落了一地。
如果把这首诗比喻成一首低吼的流浪者之歌,毫无疑问,“突然”一词在一唱三叹的行吟中为全诗的声部转场埋下了伏笔。起首,诗人站在和缓入夜的河流边,声调是秋之色,低沉而寂寥。然而“我家树上的橘子”晃动着进入诗人的眼帘。“突然”一词仿佛刹车发出的尖叫,将整首诗的画面由静转入了动,而更为猛烈的抒情则以复沓的方式被引入进来。由多种语词组成的跳跃式声响,让整首诗形成了一种复调。
多多说:“说不出更年轻的词,但在苦难这个词中有人的全部秘密。”这首诗中,苦难的意识在辗转的思绪漂移中腾挪。尽管诗人以低吼的方式在吟唱,然而,秋雨后,那爬满蜗牛的屋顶,不由分说闯入了思绪中央,那是“我的祖国”。也许我们可以将之解读为“典型的乡村场景”与冰冷的城市阿姆斯特丹形成了对比。不过,蜗牛那厚重的壳,以及诗人当时所处的特殊语境,却让人更易联想到千百年来灾难深重的故土中国以及负重前行的人民,像极了那缓慢的,在冰冷的秋雨中前行的蜗牛!异国的文化身份极易催生强烈的爱国思绪,虽然家国情怀向来喜欢与宏大叙事相匹配,但个性化写作的多多别出心裁着眼于青萍之末,将故国迷思寄寓到橘子、鸽子、街道以及蜗牛等事物中,凡此细微,经过诗人精心绝妙的语词和语境组合,又无不与家国天下的士子情怀产生了勾连,莫名的震颤效果油然而生!正如里尔克所言,“世界在人身上分崩离析,唯有诗人才将它加以统一”。
多多的这首诗,想象力丰富,词语组合的语境张力极高。其多声部语调起伏形成的抒情闭环产生了阅读亲和力,读者似乎也由此重返了那个年代。唐晓渡曾在给多多的授奖词中这样写道:“多多的独特之处在于从一开始就牢牢把握住了诗之所以为诗的理由,使命运和写作的历练混而不分,并使话语立场的极端个人化和诗艺追求的极端去个人化相得益彰”,回看这首诗,信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