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愚的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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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青春,男,大学本科毕业;在《青海湖》《延河》《延安文学》《青年文学家》《陕北》等杂志发表小说三十余篇;在《中华散文》《三秦都市报》等报刊发表散文五十余篇;现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一
  张三愚的自留地长出个非凡的南瓜,大如磨盘,瓜沟又宽又深,隆起的梁子像一条条跳动的火龙把张三愚的心都挑逗了,张三愚偷偷地笑了笑。时令已近中秋,那一道道瓜梁的确从墨绿里挺拔而出明显变红了,残存在梁腰以下的绿不用几天也会彻底转红,一颗红彤彤像一面好汉笑脸的奇南瓜即将下地了,所以张三愚偷偷地笑了笑。
  张三愚早就注意到这瓜的与众不同,初起和其它瓜蛋子没甚两样,黄黄的花儿收缩收缩颜色渐变渐深缩成一个果儿样的蛋蛋,就如一只弹簧在里面一般一圈一圈儿往外鼓,但鼓到碗口那么大情况就不同了。瓜们普遍显露出一些自满自足的固执,立秋一过,不仅皮儿棒棒硬,没半点含糊,瓜梁上也急不可待地跳动着亮点,接着就是满目的红艳;只这瓜,还是个青脸,依旧不慌不忙地往大鼓胀着,皮儿迟迟地不结硬,指甲一掐就会流出水来,长到脸盆那么大还没个停下的迹象,不动声色好像跟谁赌咒发誓一样,这个牛劲儿把张三愚的心就搞乐了。
  但一离开瓜地,张三愚的心情就变得不一样了,紧紧张张,焦虑不安,嘴巴拧得像一个绳结,惟恐走漏出一丝儿讯息。
  一天,张三愚在生产队做活儿晌午不回家,偏巧在大队猪场喂猪的老婆前一天挨了场长的骂,丢三落四,魂不守舍,做午饭时发现吃的豆角不够,就打发腿脚快的女儿豆花上自留地摘豆角。豆花不常去自留地,一走却走进瓜林林,红红的南瓜让豆花眼睛都看迷了,走着走着就被这瓜绊了一跤。豆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兴奋,伸出两手从南瓜下面探进去搬,瓜丝纹不动。豆花正愁作文《农事》没法儿写呢,谁知瞌睡碰了个枕头,回校后就把这瓜写进作文去了。
  看到豆花作文的班主任比豆花还兴奋,急忙进教室把豆花提溜进老师号,压着窃喜,极力作出一付严肃的表情问:“你家自留地真有一颗磨盘大的南瓜么?”豆花端端地立在老师面前,气喘吁吁地说:“真的,我夜……夜天晌午摘豆角……看见了。”由于害怕,豆花的话变得结结巴巴,说完额头上就亮晶晶地冒出了许多汗珠儿,用手背抹一下,怯生生地瞧了老师一眼。
  “瞎说!南瓜咋能那么大?就算有,也不会长在一个地主分子的手里,你老实说!”
  一旁站着的校长凶巴巴地盯着豆花,伸手捉住豆花的红领巾梢子,一用力从脖子上抽下来捏在手里。
  豆花如果不揭发地主婆她娘在井口洗裤衩,这红领巾肯定戴不上,急的哭了,边用手背揉眼窝边说:“我不哄你们,我尔格就带你们去看!”
  听了这话,校长探着头朝门外吐了口痰,转过身说:“你先下去,回家也甭说,等落实了再来领红领巾!”
  豆花嗯嗯嗯答应着走出老师号,这时上课铃也响了,豆花被急着进教室的娃们呼啦啦涌进教室去了。校长走出门去厕所解了个手,高屋建瓴地想了一番,提着裤子,边走边系着裤带拐进通往大队部的路上。
  路是又窄又陡一条粗糙的临时小路,校长急忙中一脚踩在一根草藤上,脚底一滑倒下去,像敲响了破鼓烂锣一般怪叫着滑到沟底,呲牙咧嘴瘫在地上半天才站起来,手朝屁股蛋子一摸,裤子上磨了一个洞,一只手压盖着,扭腰裂胯,十分可笑地走进大队部。掀开窑门,看见豆花的班主任站在大队张书记面前,手里平平地端着一本教课书,四平八稳地搁着一个粉笔盒,正说什么瓜大瓜小,气就不打一处来,盯着对方冷冰冰地问:“你咋不上课去?铃打了半天了!”班主任对自己的急功近利也感觉理亏,看校长一眼也没回嘴,匆匆地就走了。
  “甚事?”张书记眉开眼笑问。
  “地主分子手里长出这么大个东西,可不是好兆!”说着伸手抓起桌上的半包“大前门”,抽了一支烟,忧心忡忡愁眉苦脸地坐在另一张木椅上,谁知屁股一挨硬椅子像针扎了一般哎哟一声又站起,皱着眉,苦着脸,说,“我当机立断,把豆花的红领巾给撤了!”
  “那红领巾也是你给戴上的?”
   “我批准的。”
  “你批准的就你戴的,嘴硬个甚!”
  “算上。”
  “甚叫算上?”
  “就是,就是。”校长唯唯诺诺回应,如果把张书记顶撞了,以后大队的瓜呀豆呀肉呀就白吃不成了。
  “一个南瓜再牛也是个南瓜,能咋?你们把这事捅到党支部革委会,我不管行么?”
  “不行,当然不行。”校长听出张书记对自己的不满,声音立刻恭恭敬敬,安安静静,没半点儿虚火浮躁。
  张书记早把主意拿定了:如果真有这么一颗瓜,做一篇农业学大寨的大文章宣传宣传,抓革命也要促生产么;如果是捏造的,“毛选队”正催他抓个“右倾翻案”的典型呢,不又自己冒出来了?无需别人提醒,自作聪明!看着校长,站起来说:“走!咱实地查证。”
  张书记又叫了几个人,便上张三愚的自留地走了一趟。
  晚上县人民广播站的节目一结束,张书记披了件黄呢绒军用旧大衣,打着手电走向大队部,对着麦克风雄壮有力地喊:“通知!通知!请民兵连马上带张三愚来大队部!”喊了两遍,出去茅厕解个手,张三愚就被押解到了。
  
  二
  
  “张三愚,叫你来为甚?”
  张书记说话前先打了个饱嗝,从从容容地,面带微笑。
  “不晓得。”
  张三愚站在张书记面前跟豆花站在班主任面前一个样,端端正正,紧紧张张,两条长腿不时往一起靠拢。他的经验告诉他:张书记笑就是要发火了,笑着笑着不笑了脾气就上来了,就像天要下雨先刮风,刮着刮着不刮了雨就来了。
  “坐下。”张书记指着另一把漆成枣红色的木椅子说。
  张三愚不敢往下坐,一坐下可能就站都来不及站呢,但脑子一忽悠就糊里糊涂地坐下去了,两只如老树根一般又黑又粗糙的大手分别搭放在两条大腿上,张书记往那一瞧,张三愚的腰一竖,两手神经质地往上一移扣在一起。
  这可怜相让张书记十分恼火: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对抗。
  “自留地长了个好东西,装聋作哑不汇报,叫女子写文章,甚意思?”张书记嗖一声站起来,身上那件大衣滑脱了,掉在地上,也不管,双手背操着,迈开步子走起八卦阵来了。
  张三愚如遭地震一般身体打了个摆,差点倒地,手忙脚乱地也站了,腰弯得如一只弓,嘴里呢呢呶呶说:“这……这个……我不……不敢。”一滴清鼻涕就窝囊地掉在地板上。
  “这是你的丰功伟绩哩!咋不敢?”张书记猛地站住,也弯了腰,试图盯着张三愚的脸看个情形但无法看到,又直了腰走起来,节凑清晰,气势逼人。
  “是在你的正确领导下,是在……”张三愚像背乘法口诀,话才刚开头便给制止了。
  “甭嘴里抹油!你说这瓜咋处置?”
  “交公,交公……”
  “当然要交公!”
  “其它瓜也交……交公。”
  “你甭交么!你和老婆娃娃吃么!”
  “我不吃,我交。大……大叔,看豆花娃的可怜面……面上,千万甭……”
  “豆花又立了一大功,你还甭什么?啊?”
  “立功好,立功好。”
  “我布置人马看守这个瓜,你要老老实实配合,不许乱说乱动,队里给你玉米棒子作补偿。”
  “我不要,无条件交公。”
  “啰嗦甚哩?下去!”
  张书记喝了一声,两位扛枪的民兵哗地进了门,一人捉住张三愚一条胳膊押解出去。
  张书记又通知召开党支部革委会扩大会,会议一开始,民兵连长把情况一通报了,大家立刻交头接耳议论开了,切切嘈嘈,小心翼翼,好像立刻会出什么不祥的大事变。
  “甭咬耳朵,一个南瓜,看把你们吓的?我告诉你们,天塌不了,地陷不了,没出息!”张书记说着,把手里的烟锅往炕拦石上使劲磕了一下,黄铜烟锅嘣一声磕飞了,划了一道弧线掉在地上,便连那根深棕色的烟杆子也扔到地下去了。
  “你们都是领导,骨干,劳动积极分子,咋搞的?咋就比不过个地主分子啊?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啊?”
  张书记一顿大光其火后,大家七嘴八舌公开发表看法,多数人认为是个偶然事件,也有人说是那块地适合种南瓜,只要把那块地收归集体,再大的彩也是集体的,轮不上这个已被批倒批臭的张三愚。还有人说,放开让张三愚种,一年种一颗卫星才好,他放卫星大队扛红旗!张书记狠狠地瞪了这人一眼,然后开始总结。
  他批评持“偶然说”的人说,“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让这样的偶然再落到张三愚手上,这也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对持“放任说”的人说,“这是糊涂呀同志们,脑子里钻进跳蚤了是不是?还好意思张口露牙地说哩,简直是不要脸!”
  最后他勉强同意了“调地说”,他说:“你们说张三愚那地好,瞎说!当初那地没人要,才分给张三愚;重调一块老荒地,张三愚不敢不接受,因为他是地主分子,换个贫下中农,让么?啊?所以,大家一定要头脑清醒,下定决心,把收回来的地种好!另外,民兵连负责监视张三愚的一举一动,随时向党支部革委会报告,散会!”
  
  三
  
  张三愚离开张书记的办公室,被两个民兵押着上了路,一个人用枪托戳他的屁股说:“你把那颗瓜照看好,没了崩了你!”
  “张书记叫我配合。”张三愚说。
  “配合就是看死!”一枪托又戳在张三愚的腿肚子上。张三愚身子向下一塌跪在地上,急忙又爬起来。
  “我还要上工哩。”张三愚说。
  “白天上工,夜里照瓜。”民兵说。
  “尔格就去照!”民兵说。
  把张三愚押解到瓜地,两人把任务一交代便回家了,张三愚眼巴巴地瞅着天上的月亮和地下这瓜,感到有如磐石压肩,实际上他被绑在瓜地了,连一刻钟都不能离开,一离开就可能有凶险。
  两人说是回去了,指不定走在半路上藏匿着偷窥自己的一举一动呢,等到自己离开就派人把瓜给摘走,然后卖给哪个生产队得一笔好处,再嫁祸给自己!
  张三愚越想越怕,越想越感觉这瓜危险很大,便不敢动有离开的念头,谁叫自己种出这么一颗好瓜呢。但一想到这瓜足以给大队换来一面红旗,就什么畏难情绪也没有了,自己这个满身晦气的倒霉蛋总算发出一线儿红亮的光了。
  在瓜地坐到露水把头发都打湿了,月亮也要下去了,张三愚才回到家里,一睡下就哭叫着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有人偷瓜来了。睁开眼睛,就听见组长喊他出工呢,忙应答着跳下炕,抓起工具就走。
  白天的活儿已经够受了,晚上又要去瓜地照瓜,等到瓜被民兵们拉到农业学大寨的现场会,张三愚一下子病倒了,高烧到四十度,但一合上眼,嘴里就喊:有人偷瓜!有人偷瓜!跟前的赤脚医生笑说:“瓜已经不在地里了,领奖去了!”张三愚才又叹口气,昏睡过去。
  张三愚一病就病了半个月,等到他病好了下地,秋收已经结束了。紧接着农田基本建设又开始了,修梯田,垦荒地,疏浚水路等等,虽然没人理会,终归是集体的一分子。到了滴水成冰的大冬天,生产队放了假,张三愚才彻底地被孤立被隔离开来。
  这时大队不是开会,就是办政治夜校,有表演才能的人被挑选出来排练春节期间的文艺节目,大队部和学校夜夜灯火通明,人影穿梭,歌声笑声和看热闹娃娃们的打闹声此起彼伏;没参加这些活动的成年人你家进他家出,打牌,拉家常,一样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张三愚是哪个场合也进不去,也不想去,落得个清静,正好利用这合法时间拾掇自己的自留地。天一旦转暖,有工夫往自留地里跑么?队里的活儿还没完没了呢,便认定自留地的收成就在这一两个月的严寒之中。这样想张三愚不仅没有寂寞和孤独感,还感觉庆幸。再说一个人做活儿,才能更好地享受劳动的踏实和尊严,才感觉自己是个主人哩!
  负责监视张三愚的人也非常忠于职守,热闹热闹便得设法脱身去完成任务,一旦发现一点儿情况,急忙向张书记去报告。
  “张三愚把碾盘上的石磙子卸在地上了。”有人报告说。
  “做甚哩?”张书记问。
  “碾粪蛋子。”报告的人说。
  “有多少粪?用磙子碾?”张书记皱眉说。
  “平时走路他都瞅着地,见一颗羊粪珠儿也不放过,粪堆得跟山一样呢。”那人说。
  “那也用不着磙子!”张书记说。
  “粪冻得比石头硬,斧子都捣不烂!”那人说。
  “噢……”张书记沉吟道。
  “报告!”又有人站在张书记的门前喊。
  “进来,甚情况?”张书记皱了眉。
  “张三愚这驴日的提个马灯上山去了。”来人气喘吁吁地说。
  “上山?天寒地冻的,上山做甚?”张书记皱着眉头问。
  “这个我还不晓得,回家披件大皮袄跟上瞅瞅。”来人说。
  “算了,甭冻病了。”张书记老婆替张书记作了指示。
  “你回去叫你们连长来。”张书记说。
  不一会儿连长来了,张书记说:“甭叫你的队员直接到我家里报告,我这家不是办公室!把下面的情况记到本子上汇总,需要的时候,我通知你。”
  
  四
  
  张三愚肩膀上套着一根粗粗实实的麻绳套,麻绳的另两端系在一根中轴穿过石磙子中心的一个方形木架子上,像一头驴一样拉着石磙子在地上的粪块上转圈子。粪块有大有小,大如碗的是牛粪,小如豆的是羊粪,虫子状的是鸡粪,磙子滚动起来十分困难,天气冷到零下二十来度了,张三愚的头上却大汗淋漓。
  但他并不觉得苦,毕竟没受批判,只是调了一块坏地罢了,可话说回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只要多下点儿苦坏地就可变好,不下苦好地也会变坏,张三愚思谋着。
  从反右开始,一次接一次的批斗真把他批怕了,这次风潮躲过去了也算张书记开恩,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被拉去挨批挨打了,张三愚满足地想着走着,身体里潮涌着一波又一波热浪。粪块在磙子的挤压下便由大变小,由小变粉,走着走着他的脚底便平顺了。
  张书记这人凶是凶点,但心底不坏呀,收咱一个南瓜还补贴了二十斤玉米棒子么。
  张三愚不断地寻思生活的好处,给自己鼓劲儿;至于那些无法抗拒的坏处,他也总是把它转化成好处。
  张三愚抹去头上的汗把磙子拉开,回窑里吸锅旱烟过过瘾,手里便捏住一把铁锨开始扬粪了。先把铺平的粪堆成一个小山堆儿,举起铁锨一铲一铲地从山头顶端往下撒,两条胳膊一来一回的摆动,不紧不慢,起落节奏随着山堆的增高而均匀迟缓,充满韵味。大块的滚下去滚到山包的边缘,用铁锨竖着拢到一边摊开,然后再拉磙子挤压粉碎,然后再扬,如此反复,周而复始,直到细小的羊粪珠儿也被压成粉末才罢。
  把粪面子装进细线密织的口袋里,背上山,倒进粪坑。张三愚挑起粪桶,一根扁担担在他的肩上,就像一根弹簧,一上一下的闪动正好和着他一进一出的呼吸,正好和着他一步一攀的步法,咋看都不像一个人在劳动,而是一个精灵在舞蹈呢。把茅厕里的稀粪一担一担浇在干粪面子上,两浇三浇浇成一个汪汪的湖泊了,然后把坑里挖出的土盖上去,一开春,那生土也就做成了熟粪。
  这只是一节粪土的功课;再一节当然是水,没足够的水分,再好的肥也使不上劲儿,在挖好粪坑的时候紧接着要挖一个积雪坑。
  一下雪,张三愚就开始收集被无端浪费掉的雪。张三愚是义务清雪员,一定要把路上的雪扫在自己的地里的。可新调来的这块地虽靠近一条牲口专用通道,因为是个吃风口,雪都被风吹走了,得长途搬运,得把一路清下来的雪运过来,那两只送粪的木桶又变成送雪工具了。
  把雪坑填平再拍压下去,填平了再拍压下去,直到压不下去了,还要在地上堆起山来。几场雪过后,整个地块都堆了几尺厚的雪,开春没雨,照样出苗子,出了苗就有一半的收成了。
  张三愚在这里干着,民兵们的材料也就汇聚到连长那里,到了腊月二十五这一天,张书记又组织了一次党支部革委会扩大会议,民兵连长便把有关张三愚的情况做了汇报。
  “腊月初一,张三愚到铁匠那里打了一把镢镐和一把铁锨,腊月初六又去打了一把镢镐,腊月十五又打了一把。这是铁匠提供的情况。”
  “腊月初二晚上,张三愚去赤脚医生那里包扎过两只手,初十晚上又包扎了一次。二十又去过一次,共三次,这是医生提供的情况。”
  “腊月初三,十一,十八,二十三,张三愚老婆四次去乡供销社买煤油,共计八斤,这是妇女们提供的情况。”
  “买这么多煤油做甚?”张书记问了一句。
  “据我连队统计,进入腊月这二十四五天,只有一个晚上,张三愚没上山,其它晚上,吃过饭就提着马灯上山,马灯烧的是煤油。”
  “还有……清雪……”
  “甭说了,还有,还有?这不成先进材料了?立场哪里去了?张三愚上山劳动的时候,你们做甚去了?团支部接过了张三愚那自留地,明年能不能再上个台阶?”张书记抬头寻找团支书,对方嚯地站起来,屁股下的长条板凳失去平衡,另一头坐着的人跌坐在地上,后脑勺子还碰在竖起的板凳上,哎哟哟叫了几声,大家便哄然大笑,气氛活跃得如一个马蜂窝。
  “有甚好笑的?谁还没笑够去门外笑去。”张书记喊了一声,立刻鸦雀无声了,团支书便清嗓子准备发言,可越清越感觉肺腑里有清不完的粘痰,红着脸说,乌烟瘴气的,把门开开亮一亮。
  “吃烟的都停下,把烟具收起来,我先带着头儿。”张书记先把自己的烟具放在一边。
  “我们团支部最近主要排练春节文艺宣传节目,等一开春我们会加倍努力,请张书记放心,我们决不会输给一个地主分子!”
  “好,再谁说?”张书记说。
  “我们铁姑娘战斗队也不是松包,请张书记也给我们一块试验田,干不过张三愚誓不为人!”
  “做甚都一样,总不能人人去种南瓜。”张书记点评道。说完突然出现短暂的沉寂。人人感觉压力太大,都在心里面紧张呢。
  “基建队!”张书记点名了。
  “我们基建队明年要搬倒牛头山,填平两道沟,再造一百亩大寨田,歌也编好了,他张三愚算个球!”基建队长拍拍胸部,激动地说了句粗话。
  “唱一下叫在坐的听听,甭被窝子放屁独吞。”张书记高兴地笑了,也说了句粗话。
  “搬倒牛呀么牛头山,填平两呀么两道沟……呀呼嗨,呀呼嗨……完了。”
  “好好,看结果。”张书记笑笑说。
  其它人也都表了态,群情振奋,万众一心,让张书记感到很受活,自己带领这支队伍是越战越勇了。这一年,张书记没少上山督促检查,社员几乎每天都能在烈日炎炎的山头看到他的身影。当然,他常去看的还是张三愚的新旧自留地,看一回比较一回,越往后看眉头圪瘩就越大了,对团支部的提醒也就越频繁了。就像看一场比赛,越希望自家人赢越感到失望,眼神儿也就凶了起来。
  他担心的事果然就出现了。
  “张书记,我给你汇报。”张三愚尽量压低声音,笑了笑说,这是张三愚第一次在张书记面前笑。
  “你笑甚哩张三愚?毛主席刚走了几天你就笑?告诉你,我不死就没你的笑!”张书记黑着脸说。
  “我不是笑那个笑,我是……”
  “你笑甚?你说!”张书记瞪着眼睛,目光很凶。
  “我地里又长出个大南瓜!”张三愚说。
  “咋大?”张书记虎着脸问。
  “八十来斤呢。”张三愚虚虚地说。
  “八十斤咋啦?八十斤就能把天变了?”张书记说。
  啪啪,张三愚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张书记这才松了些劲说:“你甭种瓜了!甭以为我就不会批斗你了。”
  “这瓜我交公!”张三愚还是笑笑地说。
  “交公了也不许你种!”张书记指着张三愚的鼻子说。
  “不种就不种。”张三愚说。
  “甭以为你会种瓜就了不起。”张书记也笑了笑说。
  “没……”
  张三愚突然就没了底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到,把头又低下去了,任张书记训斥,再没回过一句话;他感觉张书记说的对,种了颗瓜没甚了不起,八十斤不是顶峰,八十斤只是过去,只有满足于过去的人才会以为了不起呢。突然认为自己过去受的那些批判是应该的,如果不批判还不晓得咋个翘尾巴哩。
  第二天,张书记把党支部革委会扩大会开在了张三愚的自留地,指着那颗大南瓜说:“去年你们说是偶然,说是土地问题,说要变天,你们再来说说是什么?团支书,你先说。”
  “我们青年团也努力了,可这瓜就往张三愚手里长,好像鬼使神差呢。”
  “鬼在哪神又在哪,你指给我看?养不下娃娃怨炕板石哩?我就地撤你的职!”张书记厉声道。
  “张三愚虽是阶级敌人,但,下苦。”有人说。
  “我看这是好事,可以当作我们改造地主分子的一个成果么。”有人说。
  “对,如果不是我们坚决清除他的剥削阶级思想,不会有这样的成果,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坚持了抓革命促生产的革命方针取得的。就当张家山生产大队又放的一颗卫星么。”有人附和着说。
  “你们这是光屁股赶猪,胆大不要脸!”张书记一甩胳膊,撂下众人走了。
  
  五
  
  张三愚从张书记家出来想:不种瓜就不瓜吧,种洋芋也一样。
  又开始挖他的粪坑雪坑,又开始拉磙子碾粪,又去铁匠那里打工具,又派老婆买煤油,手脚裂口子流血了去赤脚医生那里去包扎,什么都没两样,像回到去年一个样。
  但第二年过年这事却让他难过了。
  陕北过年家家蒸黄米馍,吃上黄灿灿的黄米馍才是过年,黄米馍没馅不行,馅没南瓜不行。南瓜煮成泥,掺和红枣豇豆泥,才是馍馅,南瓜为主,没南瓜等于没了黄馍,没黄馍过年就不叫过年了。
  春节期间家家户户娃娃们整天手不离馍,相互炫耀,自家没黄馍,几个娃连门都不敢出嘛。自己没脸也没啥了,娃娃都是积极分子,不能让娃娃们跟自己一样没眉害脸受罪嘛。
  去集上买吧?没人卖,家家都有的东西自然没人卖,向左邻右舍去拿东西换?又没人敢接他荐儿,看着家家蒸馍的饮烟,顿生无限悲凉。
  只得用洋芋替代南瓜。
  只要有小米,只要馍的皮儿是黄的,娃娃也不至于可怜地盯着人家的黄馍馍。便动手刮洋芋皮,清洗,一家人干得专心上劲,夜晚还在加班,并没注意到门里进来了客人。
  “三哥!”走在前头的男人叫了一声。
  锅台上那盏马灯罩子气打了,光线暗得张三愚就没认出来人是谁,也不敢回答,十几年来他还没听到有人这样叫他呢,站起来走近一瞧,被对方扎了一锥子似地脑袋往后猛地一弹。
  “是你?”张三愚定了定神,才发出这么一声。
  “还有我婆姨。”来人指了指旁边那个年青女人。
  “我们给你送来几颗南瓜,不顶你种的,蒸黄馍馍还行。”年青女人说。
  “这,我受用不起,你们还是提回去吧。”张三愚紧张地说。
  “咱是一个张姓,一家子,我爸不叫你种南瓜也是工作需要,甭计较!”
  年青女人说。
  “我爸脾气不好,心不坏!”男人说着把筐子里的南瓜一个一个掏出来,放在地上,提起空筐子说:“三哥你忙,我们先走了。”
  “噢,噢,再……再串来。”张三愚出门送客人,嘴巴里吐出一句不太连贯的客气话。他老婆窝窝囊囊地僵在地上,自始至终没动弹,直到张三愚回来摆弄那几颗南瓜,她才动了一下问:“是谁家婆姨汉?”
  “张书记儿子和儿媳妇。”张三愚回答说。
  “你吃了老虎胆了你?敢收他的瓜?”他老婆突然站起来发火道。
  “你说他为甚给咱送瓜?”
  “为甚?他不让咱种瓜理亏呀他!”
  “糊脑子!我就晓得你不明白。”
  “你说为甚?”
  “天变了!去年他找我问话,眼窝里就流露出来了。”张三愚压低嗓门儿说。
  “天再变你还是个种瓜的!明黑里背包洋芋送过去!”
  第二天晚上吃毕饭,张三愚背了一麻袋洋芋,全是百里挑一的好洋芋,怀里还抱着一颗五斤重的特大洋芋推开张书记的门。
  “做甚哩张三愚?”坐在炕头的张书记问。
  “今年地里长了些个好洋芋,送你几个尝尝。”张三愚先把怀里的放在锅台上,才蹲下去把背上的放在脚地上。
  “张三愚,甭给个台台就当梯子,背回去!”
  “背来了就放下,甭叫人家难为!”张书记老婆说。
  “种了颗球大的洋芋就又了不得了?再叫你女子写成作文么?糊脑子!”
  “这……”
  张三愚惊得张口结舌:难道又错了?呆呆地立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再也没有一个字吐出口来。
  “你走吧,他就那个脾气,甭计较!”张书记老婆扯了一下张三愚的袖子,把张三愚送出门外。
  张三愚惶惶恐恐地回到家里,耳朵像兔子耳朵一样竖起来,随时注意听广播等通知,他担心张书记会再次发动一场大批判,但一直等到过年那天也没等到,那颗悬着的心才又一次落到实处:看来批判是不会有了!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黄米馍,心里那个甜美如同开了一朵花儿,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黄馍馍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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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高职院校学生管理中存在着管理方式传统、德育措施不佳、学生学习动力不足等问题,管理理念滞后、管理缺乏引导、教育方法单一等是产生这些问题的主要原因,学校通过践行“以学生为本”、提升学生素质、完善管理体系等方式,学生管理工作质量稳步提升,学生满意度逐年提高。  [关键词]高职学生;科学管理;创新思考  [中图分类号] G47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8-4649(20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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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一村一名大學生计划”是农村远程教育的典型代表,在十余年的发展历程中,取得了一定进展,为乡村培养了大批本土人才,为新农村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在十余年发展中,“一村一名大学生计划”也遇到了诸多困境,深度发展遇到了瓶颈。十九大提出的乡村振兴战略,为农村注入了新的活力,“一村一名大学生计划”积极投身乡村振兴战略,能够解决面临的困境,实现深度发展,为乡村振兴做出更大贡献。  [关键词]乡村振兴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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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丁,男,江苏镇江市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在《江南》《小说界》《西湖》《长江文艺》《北京文学》《雨花》《芳草》《青海湖》等刊发表小说及文学评论60余篇,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无法开启的门》,散文随笔集《我的太阳》,长篇小说《蝉蜕》等。曾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芳草文学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小说被《作品与争鸣》《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选刊》转载。中国煤矿作协理事,中国作协会员。现在江苏一家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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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推进新丝绸之路建设,关键是实现“五通”,其中“民心相通”是社会根基,多层次、宽领域的人文交流合作是先导,而作为国家间增强互信、共谋发展的基础领域且具有软实力特性的教科文应该先行。为此,首先需要语言铺路,实现语言互通。我们应以主体意识积极主动做好汉语言文字的推广致用,实现其历史和时代赋予的空前重大的功能价值和社会意义。文章以陕西丝绸之路新起点建设为例,提出汉语言文字推广的对策是:做好语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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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在大学课堂中落实思想政治工作,就要对包括思想政治理论课在内的所有课程进行思政方面的教学设计。本文对《市场营销策划》课程的思政元素进行全面的挖掘和梳理,探索融入思政元素的教学设计模式,试图在课堂中巧妙渗透,达到“润物细无声”的效果,力求进行课程思政建设的探索与创新。  [关键词]思政元素;教学设计;市场营销策划  [中图分类号] G64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8-4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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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植物在人们生产、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隐喻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一种思维方式。人类基于对植物的感知、观察和体验,将植物的组成部分:种子、根、枝、花和果投射到其他概念域,帮助人们理解复杂的、抽象的概念。本文通过对英汉语言中的植物隐喻进行对比分析,发现英汉语言中关于植物隐喻的共性源于英汉两个民族相似的身体体验,差异性则与该民族特有的文化相关。  [关键词]植物隐喻; 身体体验;文化差异  [中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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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论语》到底是本什么书    《神木》2007年第3期发表了陈冲先生《〈论语〉到底是本什么书》的文章,读过之后有些想法,可迟迟没有动笔,原因是我虽然这几年在给孩子们教《论语》的过程中,读了不少有关《论语》的书,但学养功夫不深,惟恐说错了什么,以致上获罪于圣哲,下贻误于后学,就把一些想法压在心里,谁知这东西是压不住的,不如一吐为快写出来,倘有不妥之处,还请陈冲先生批评。  《论语》到底是本什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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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德,位于陕北高原腹地。这块黄河水滋润的土地上,舜帝教稼的身姿倒映大理河水,疏属桎危的枯树立于峨峁晴晖;游牧部落的牧歌催赶着衔尾塞道的牛羊,驼队的铃声迎来晨曦送走晚霞;异族战争的刀光剑影在山峁间闪烁,红色革命的冲锋号角在天宇间回响——神奇的传说,优美的牧歌,凄凉的驼铃,背山的农夫,冲天的战火,积淀出一块神奇的土地。这块土地的偏僻、贫瘠、荒凉和民族民间文化艺术的发达是举世闻名的,人类生存艰难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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