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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扯猪草回来气嘟嘟的骂哥:躺尸呀,不晓得到地里转转,桫树桠那块包谷快被野猪糟蹋完了。
哥笑着拿撮箕抠背篓里的猪草:你不是转了好多次了,没和野猪商量,叫它莫咬我们家的包谷?
嫂呕得鼻孔差点没放气,唠唠叨叨在我面前又数落起哥来:你哥哥痹痹,枪也有,就是不动。看来那块包谷是没有指望了。
两人你述我辩,拌得我报纸也看不好。我折叠起报纸对嫂说:好了。嫂你莫急,正好我们几个月没发响了,今夜我提枪守包谷去,打头野猪赚千把块钱用用。
父亲往年打猎凯旋笑呵呵的神态让我羡慕至今,现在该是我露几手,让野杂种尝尝枪籽的时候了。
但是,四个夜工下来,搞得腰疼脚酸,除了一身臭汗连猪影子都没见着。
野猪难打。父亲说过,舍得夜里熬才打得到地中精。打野猪不比俯首弯腰捡岩子扯野菜。野猪野性大,能扭断铁夹,咬断棕套。
榻压中野猪不当回事。去世的二哥精于此术,用藤条绑七八根手杆大的树棍成架,树架一边触地一边悬着,下设机板,架上码了六七百斤岩窠。机板上放些山梨板栗诱矮脚肉取食触动机板,六七百斤岩窠压下来认死。
二哥安榻有师傅,点燃线香拜吾奉姬妾太上老君,梅山兄弟杨戬二郎真君,跪诅开山扫影梅山箭口诀。又是翻跟斗又是放响屁,作态滑稽诡秘,让人捧腹。旁人还不准笑,据说笑了会歪脖子乜眼睛。他去世后口诀毁了。
令我费解的是他跪在榻或棕套前手持一棵丝毛草虔诚地念那些诀非常管用。榻压死或套吊中许多山花狸角麂刺猪。有次野猪触动机关榻压不倒它,树架岩窠被野猪扒散了。二哥叹了口气:吾奉姬妾太上老君没下千斤匣,这财喜不是他的。理由充足证据确凿让年少的我相信了好多年。
有个办法打野猪,守,野猪放松警惕时打枪。不过,放枪也得谨慎,不比打兔子山花狸野猫一类矮脚肉。这家伙没打死撵人,若是被野猪咬中不死也得脱些皮。人命关天之事乡间多有实例。
当然,我还是想去打野猪,它再怎么样也还是猪。再说,越难做的事,做成了就越有意义。狩野猪够刺激。更何况野猪肉的味道。
太阳快落山了,我准备又去撞运气。不怕野猪精明。它总得吃东西。
打野猪前不能和女人睡觉,和女人睡觉捏捏掐掐有那种味,野猪鼻子灵,远远闻到会跑掉。
这没问题,我本来是闲着放假无事才回到村里混伙食来的。老婆搞不习惯找个借口携子逃跑回娘家去了。我落得有机会重当一回二杆子,悠哉悠哉的伸长脖子这瞅那探,摸摸细南瓜,看看狗连裆。好在村里人忙,又是鸡上屋又是牛吃谷,没有人对我这种慢条斯理的从容度日有什么非议。
只是寨子里水有点欠,好几天没洗澡身上汗渍渍的。趁哥嫂去地头还没回来我豪洗一番,和汗渍污垢正正经经隔一段距离。
口也漱一下,不单单防止野猪闻到骚气,自己也舒服。老婆说我有口臭,我吻她时她老皱眉,惹得我情绪不高有损形象。她伸开双臂像蛇一样缠住我的脖子,忧心忡忡顾虑重重地说:你是不是有问题到医院去看看,老这样会有影响的。
洗成澡,我就检查火枪,准备些火药和铁砂。
火枪是公公年轻时用三石谷换来的,也是家里留传至今惟一传家古玩。在火枪一百周岁生日时,我骄傲地把它当作我的文学启蒙习作介绍给报刊编辑。虽然枪托已分明有一些损口并用铁丝箍着。
老父视这杆火枪如同爷娘。旧社会携枪做罂粟花买卖。解放时打土匪。以阶级斗争为纲食堂化时,老父枪对地富反坏右,暗地里又悄悄让儿多母苦人家私开火坑臼谷熬葛粑煮包谷糊糊。老父忌日后,那些得私开火坑吃葛粑包谷糊糊活下来的贫下中农们,吐痰抹涕凄凄切切嘤嘤嗡嗡郑重地对我泪诉老父给他们的种种好处。弄得我鼻子酸楚楚地,殊深轸念,顿生凄然,以至好多天过去,衣服上的干鼻涕随我到了课堂,我带着少有的悲痛介绍我的不幸,学生慑于我两片玻璃片后带血丝的眼珠珠和一脸的骚籽豆,以及一撮乱蓬蓬的胡茬,莫名地不知道该用什么样子的表情同情我。
合作化时,老父常提着火枪到生产队包谷地狩野猪,保护革命的包谷,在我的记忆里,老父只打过雉鸡麂子之类。他诡秘的说:枪胆子小,见野猪扣机接不上火,扣几下没响,一群猪走过几丈远一扣又响了,吓得野猪嗷嗷叫。唉,啧啧。
擦枪言语,甚是惋惜。
枪托板栗色,象老父沐风栉雨的脸。
老父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季节悄悄走了,哥和我商量把火枪作为殉葬品,我想:老父把火枪带走,家中就没有古董了,我们教育儿女也会少一件实据。再则见物思人,其意更浓。丧事料理完毕,枪安详地竖在老父睡过的床边,仿佛蕴藏着一百年来的悲欢离合。所以我决定行动起来,写一个关于火枪的故事。
我把火枪里外检查个遍。把火药焙好,枪里灌平常用的两倍药,倒一手板铁砂,另加寸长两节铁钉,为了打枪时方便,打火纸镶进电池铜帽中,把镶打火纸的电池铜帽塞在耳朵上。
歹了晚饭(山里人讲歹不说吃),我出发了。二嫂的两个儿子前欢后跳要跟我去。我赏他们块饭锅巴,我打野猪去,你们莫去啊。给你们各人一块钱买玻璃珠珠打弹子。
看有村里人从我旁边走过时,我绅士风度地取出两块钱大声地说。
两个侄儿果然松松爽爽放弃撵我的念头。
余辉逗留在层峦嶂叠的山间,昊天里飘着缕缕晚霞。村前小桥下洗菜汲水的村姑说笑着,淡紫色暮霭中青瓦屋上冒着炊烟。这里是我童年的乐园,给我留下许多永远的回忆。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我已成为她人之夫他人之父了,家乡依旧这样端庄。
我兴奋地边走边唱起来:扒扒扯扯,扛起土火枪,上山打野猪……
七月里来有财发,野猪窜进桫树桠,麻麻细月一枪打,抬着野猪笑哈哈。
……
我唱的是半乐调,老父教的。
老父不但会哼半乐调全乐调,还会唱送夫调。唱起来很是提神,皱脸红润润的如成熟的老苦瓜皮,神情比讲他小时候读旧学挨先生竹鞭逃学还得意。右手挥两足踏节拍纳腔提气唱着:送夫这一里呀到呀到长安……
火床小了点父亲舞不完整,不留神把茶水缸子一脚踢到火坑里,灰烟冲得满屋。
我重新洗缸泡茶端给他,他呷口烫茶水,有时还设法从缸中抠几片咀咀。老父不大留恋烟酒,对茶叶独有嗜好。我工作几年中给他捎过一斤毛茶,尽管如此,老父泡茶时还是逢人便说:我儿从城里带来的,味道不错。
茶喝够了,老父话就多起来,望着火坑中烧得吱吱响的开水鼎罐一字一句地给我讲重复很多年的现内容。我为了不扫他的兴,每次都听得很投入。
他讲吾十岁没爹娘,全靠你太婆扯大,十六岁和你二伯分家。当过九个月土匪,都是那个卵世道差劲。
他讲民国反政湘西三•二事变,吾们一万三千人打辰溪球岔兵工厂,有颗炮弹掉到吾附近,那东西落地开花地皮都簸起来,吓得吾满口苦水。吾是捡得条命。
他还讲办食堂,早三夜四,吃卵。大队书记命令吾们去烧坟弯里那窝土雷蜂。天阴阴的,雾快压到地上了,吾们七八条汉子饿得趴在地上烧枞菌吃,天黑时四到八处鬼打岩,吾们跪在地上作揖:饿得没办法的,还有好多人拿碗等着我们烧的蜂籽肉。到家中一看,好家伙,蜂蛹里有颗人脚趾骨。后来吾一个脚趾被蛇咬,烂掉了。这是报应,佬佬子,坏事是搞不得的。
并且无数次重复给我讲太婆教他做人的话,他教育我的一套全是太婆教育他的法子。特别是太婆戒赌的轶事。到如今我还不敢承认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主要是老父讲话时的语气很沉重,我也就莫名地跟着沉重,甚至把上厕所的事都推迟等老父讲完。
吾们家是出过秀才举人共产党员,没出打牌赌博败家子。佬佬子,不许违背这个祖训啊!
老父呷了口茶水,认真地对我讲。
我就认真的答应着。
接下来,老父从火床角角取来熏得黑不溜秋沾满灰尘的火枪,并找出块破片擦,话题自然是火枪与他的传奇。我实在不行了,抽身去蹲茅厕,惹得老父误会一声长叹。
走了半个钟头,到了目的地。这块包谷地是包产到户责任制后,鳏父佝偻着老腰一铲一锄垦出来的。
我几次劝老父少做点农活,他说:你二哥莫死就好,两个侄儿你二嫂养得活?我就默默的好一阵没了言语。
鳏父种这块地时,绿汪汪一地包谷树,年年收十几麻袋包谷筒子。现在哥半扯谈半耕地,瘦弱香烛棍大小的包谷杆还在和草讲话,野猪又光顾几次,看着可怜得要流泪。
我在地头寻视一遍。天还没断黑,便缩在岩板板上瞌睡,养足精神对付畜牲。路上方便时没尿干净,招来几只蚂蚁爬进裤裆,咬得痒痒的睡不着,又兼长脚蚊在耳边怪叫,便干脆坐着等野猪。
野猪经常在这里活动,附近没有其它庄稼,这块包谷地就首当其冲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半夜,月亮从葳蕤山林冒出,渐渐的把黑夜魅魍照淡了,远山青竹鸡如人打招呼一样一声一声地叫。
我怕枪筒吸露水,把枪口扎团棉花,身体换一个姿态。原来左脚压在右腿上,现在改为右脚搭在左腿上,这样舒服些。
突然,左则地头发出沙沙响声,响声越来越近,我心慌得不得了。要是不是野猪是鬼怪,怎么办。我说是万一。因为世上没有鬼怪,只是在现在所处的环境中让人恐慌。
结果比想象的要好,是野猪。
出笼窠时头翘得老高,长嘴上一对长牙露着,嘴里咬着什么扑哧扑哧响,后大半身子月亮照不清,估量长约近庹。模模糊糊的姿势,难怪狗,铁夹,棕套,榻难制服它。
百闻不如一见,这一见我心跳得厉害,攥火枪的手捏出好多汗,一种不可言状的紧张情绪压上心头。
我还没稳定情绪,怪事发生了,嫩生生活鲜鲜的包谷畜牲不咬食,它沿着地边小跑,扑哧扑哧闻骚。
跑了一圈,野猪站在地头一动不动,两耳竖起似犬听声状。难怪老父叫它地中精。
我伏在岩板板上如一只假死的甲壳虫。
突然,野猪一翘嘴咬条包谷进刺笼了。莫非它发现我跑了?我潜伏得很好,到底什么原因?畜牲跑了是事实,不承认也得承认……
我失望地提枪准备站起来,正要动身时野猪又出来咬条包谷跑了。奶奶的,这家伙没走。
野猪够精的,不过戏演多了反而不真实。弄巧成拙。
我静下心来,看看这畜牲还有些什么花招。畜牲花招玩得差不多了,我的麻烦也来了——胀尿。有尿骚畜牲闻到会跑掉,况且深更半夜山地里撒尿响声大畜牲会听到。
我只好憋着:枪一响就可以撒尿。我尽量往好处想,坚持,再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然而稍走神一点尿就迸出几滴,时间越久憋着越难受。一泡尿难住英雄汉。何况我非英雄人物。
野猪终于放松警惕大吃大啃了。可惜隔我远了点,打不死就白开一枪,野猪还会跑掉。火枪没有快枪射程远,百米外就没有杀伤力了。野猪身上松脂汗垢尘土结得厚,远了难打穿猪皮。
我必须摸。
先放轻动作检查好枪,再把解放鞋脱掉。该死的一只大蚂蚁被左脚踩中,死了还没忘记螫我一针。我差点痛喊,好一阵子脚板象闪电一样,一直闪疼到大腿尽头。要野猪肉救命,我发起牢骚来。
发火归发火,摸还是要摸。
我躬着腰,左手攥枪,右手在地上摸一下,脚迈一小步,尿就滴一大滴,大气不能放,虫咬不敢拍。一系列动作均在窳劣之境完成。那架势如绿林好汉攻打某员外庄院,或者是去偷袭敌人阵营。
慢慢的摸了两丈远,汗浸透了衣裳,尿也湿透了裤裆,特别是蚂蚁刺疼时尿流出一串,侥幸急时得到控制,现在股内侧与湿尿裤裆摩擦的部位开始焦痛起来。
我轻轻地揭开挡眼包谷叶,野猪距我还有两丈多远。再摸尿骚就会被畜牲发现。
那畜牲喳—喳—的咬包谷,尾巴摆动扑打着包谷叶。惬意欢快如此,哪里想到距它两丈开外的地方已经有杆火枪对准它了。
我瞄了好一阵,手直打抖;如果打不死伤猪会撵人。万一枪响后情况不妙,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跃到丈把远的桐油树上。
砰——,这种人类高明的工具,喷溅出长长的红火线,划破山野的静谧,虫鸣声马上中断,一时间一切声音一下子象跌进了地狱,甚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不知道打中没有。反正我扳动机关后被枪托坐个大跟斗,压断一遍瘦瘦的包谷杆。全身麻疼麻疼的,眼前一团麻黑麻黑的影子看不清,耳朵边嗡嗡的仿佛好多虫子叫。
那株桐油树在哪里?
我回过神后,跌跌绊绊爬起来,老一会儿才辩出东北南西,左手擦破块皮。没发生其他意外,山林中又恢复平静,象什么也没发生。月亮依旧那个样子。
这一枪真扎实,火药灌得太多了。那么,枪哩?枪在哪儿?
我摸到身上挂的电筒,见鬼,坐的地上湿湿的,裤裆里也是一样,我想起来了,是枪响时打脱尿了。现在小腹是舒服得象过春节,只可惜湿裤裆上沾满了黄泥巴。
野猪被打中了,一直滚到地屁股基坑下,还没死。电筒光下眼睛里发着绿光,对我虎视眈眈煞是骇人。
野杂种看你挨得了几枪。我选择有利位置,枪里再灌些火药铁砂。再次我多了个心眼,火药也没灌太多,扣机板后枪托没坐倒我。
野猪嗥叫数声,一声比一声弱,渐渐的声音消失了。地上被野猪刨起一层细土,它死得很悲状,眼睛依旧没有闭上,那双眼睛已经变得很灰暗,毫无光泽,多少还带着点临死前的痛苦和茫然,这让我惊骇了好一会儿。
我以胜利者的姿态四平八稳坐在野猪身上,把余下的火药铁砂倒进枪里打掉庆贺。拿枪托敲敲野猪的脑壳,再悠闲地点燃一根草烟卷,吸一口吐出长长的烟路。
忽然想起老父说枪胆子小。也许是他自己胆怯,见到怪模怪样的野猪心慌手哆嗦扣不动机关,或者把发令纸弄掉了,黑灯瞎火处不知道扣了空机关。
我算是把关于火枪的故事告一段落了。突然间感到少了爱吃野猪肉的老父,把野猪肉炖烹得味美俱佳的先妣,和爱持枪上山撵野肉的二哥去了一个千古哲人揣摸不透的地方,他们留给了我隽永的哲言和要我恪守的教诲:那就是淡淡的眷念中始终呵护着的一段遣绻的乡愁……
(李琳筠,男,古丈县文化局民保中心干部。酷爱创作,从通讯报导至文学创作走过了一段坎坷而漫长的路,总喜欢在朗月夕照里或是菊香果甜中胡乱涂邪一些文字。迄今已在《小溪流》、《团结报》等刊物上发表多篇文学作品,系湘西州作协会员。)
哥笑着拿撮箕抠背篓里的猪草:你不是转了好多次了,没和野猪商量,叫它莫咬我们家的包谷?
嫂呕得鼻孔差点没放气,唠唠叨叨在我面前又数落起哥来:你哥哥痹痹,枪也有,就是不动。看来那块包谷是没有指望了。
两人你述我辩,拌得我报纸也看不好。我折叠起报纸对嫂说:好了。嫂你莫急,正好我们几个月没发响了,今夜我提枪守包谷去,打头野猪赚千把块钱用用。
父亲往年打猎凯旋笑呵呵的神态让我羡慕至今,现在该是我露几手,让野杂种尝尝枪籽的时候了。
但是,四个夜工下来,搞得腰疼脚酸,除了一身臭汗连猪影子都没见着。
野猪难打。父亲说过,舍得夜里熬才打得到地中精。打野猪不比俯首弯腰捡岩子扯野菜。野猪野性大,能扭断铁夹,咬断棕套。
榻压中野猪不当回事。去世的二哥精于此术,用藤条绑七八根手杆大的树棍成架,树架一边触地一边悬着,下设机板,架上码了六七百斤岩窠。机板上放些山梨板栗诱矮脚肉取食触动机板,六七百斤岩窠压下来认死。
二哥安榻有师傅,点燃线香拜吾奉姬妾太上老君,梅山兄弟杨戬二郎真君,跪诅开山扫影梅山箭口诀。又是翻跟斗又是放响屁,作态滑稽诡秘,让人捧腹。旁人还不准笑,据说笑了会歪脖子乜眼睛。他去世后口诀毁了。
令我费解的是他跪在榻或棕套前手持一棵丝毛草虔诚地念那些诀非常管用。榻压死或套吊中许多山花狸角麂刺猪。有次野猪触动机关榻压不倒它,树架岩窠被野猪扒散了。二哥叹了口气:吾奉姬妾太上老君没下千斤匣,这财喜不是他的。理由充足证据确凿让年少的我相信了好多年。
有个办法打野猪,守,野猪放松警惕时打枪。不过,放枪也得谨慎,不比打兔子山花狸野猫一类矮脚肉。这家伙没打死撵人,若是被野猪咬中不死也得脱些皮。人命关天之事乡间多有实例。
当然,我还是想去打野猪,它再怎么样也还是猪。再说,越难做的事,做成了就越有意义。狩野猪够刺激。更何况野猪肉的味道。
太阳快落山了,我准备又去撞运气。不怕野猪精明。它总得吃东西。
打野猪前不能和女人睡觉,和女人睡觉捏捏掐掐有那种味,野猪鼻子灵,远远闻到会跑掉。
这没问题,我本来是闲着放假无事才回到村里混伙食来的。老婆搞不习惯找个借口携子逃跑回娘家去了。我落得有机会重当一回二杆子,悠哉悠哉的伸长脖子这瞅那探,摸摸细南瓜,看看狗连裆。好在村里人忙,又是鸡上屋又是牛吃谷,没有人对我这种慢条斯理的从容度日有什么非议。
只是寨子里水有点欠,好几天没洗澡身上汗渍渍的。趁哥嫂去地头还没回来我豪洗一番,和汗渍污垢正正经经隔一段距离。
口也漱一下,不单单防止野猪闻到骚气,自己也舒服。老婆说我有口臭,我吻她时她老皱眉,惹得我情绪不高有损形象。她伸开双臂像蛇一样缠住我的脖子,忧心忡忡顾虑重重地说:你是不是有问题到医院去看看,老这样会有影响的。
洗成澡,我就检查火枪,准备些火药和铁砂。
火枪是公公年轻时用三石谷换来的,也是家里留传至今惟一传家古玩。在火枪一百周岁生日时,我骄傲地把它当作我的文学启蒙习作介绍给报刊编辑。虽然枪托已分明有一些损口并用铁丝箍着。
老父视这杆火枪如同爷娘。旧社会携枪做罂粟花买卖。解放时打土匪。以阶级斗争为纲食堂化时,老父枪对地富反坏右,暗地里又悄悄让儿多母苦人家私开火坑臼谷熬葛粑煮包谷糊糊。老父忌日后,那些得私开火坑吃葛粑包谷糊糊活下来的贫下中农们,吐痰抹涕凄凄切切嘤嘤嗡嗡郑重地对我泪诉老父给他们的种种好处。弄得我鼻子酸楚楚地,殊深轸念,顿生凄然,以至好多天过去,衣服上的干鼻涕随我到了课堂,我带着少有的悲痛介绍我的不幸,学生慑于我两片玻璃片后带血丝的眼珠珠和一脸的骚籽豆,以及一撮乱蓬蓬的胡茬,莫名地不知道该用什么样子的表情同情我。
合作化时,老父常提着火枪到生产队包谷地狩野猪,保护革命的包谷,在我的记忆里,老父只打过雉鸡麂子之类。他诡秘的说:枪胆子小,见野猪扣机接不上火,扣几下没响,一群猪走过几丈远一扣又响了,吓得野猪嗷嗷叫。唉,啧啧。
擦枪言语,甚是惋惜。
枪托板栗色,象老父沐风栉雨的脸。
老父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季节悄悄走了,哥和我商量把火枪作为殉葬品,我想:老父把火枪带走,家中就没有古董了,我们教育儿女也会少一件实据。再则见物思人,其意更浓。丧事料理完毕,枪安详地竖在老父睡过的床边,仿佛蕴藏着一百年来的悲欢离合。所以我决定行动起来,写一个关于火枪的故事。
我把火枪里外检查个遍。把火药焙好,枪里灌平常用的两倍药,倒一手板铁砂,另加寸长两节铁钉,为了打枪时方便,打火纸镶进电池铜帽中,把镶打火纸的电池铜帽塞在耳朵上。
歹了晚饭(山里人讲歹不说吃),我出发了。二嫂的两个儿子前欢后跳要跟我去。我赏他们块饭锅巴,我打野猪去,你们莫去啊。给你们各人一块钱买玻璃珠珠打弹子。
看有村里人从我旁边走过时,我绅士风度地取出两块钱大声地说。
两个侄儿果然松松爽爽放弃撵我的念头。
余辉逗留在层峦嶂叠的山间,昊天里飘着缕缕晚霞。村前小桥下洗菜汲水的村姑说笑着,淡紫色暮霭中青瓦屋上冒着炊烟。这里是我童年的乐园,给我留下许多永远的回忆。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我已成为她人之夫他人之父了,家乡依旧这样端庄。
我兴奋地边走边唱起来:扒扒扯扯,扛起土火枪,上山打野猪……
七月里来有财发,野猪窜进桫树桠,麻麻细月一枪打,抬着野猪笑哈哈。
……
我唱的是半乐调,老父教的。
老父不但会哼半乐调全乐调,还会唱送夫调。唱起来很是提神,皱脸红润润的如成熟的老苦瓜皮,神情比讲他小时候读旧学挨先生竹鞭逃学还得意。右手挥两足踏节拍纳腔提气唱着:送夫这一里呀到呀到长安……
火床小了点父亲舞不完整,不留神把茶水缸子一脚踢到火坑里,灰烟冲得满屋。
我重新洗缸泡茶端给他,他呷口烫茶水,有时还设法从缸中抠几片咀咀。老父不大留恋烟酒,对茶叶独有嗜好。我工作几年中给他捎过一斤毛茶,尽管如此,老父泡茶时还是逢人便说:我儿从城里带来的,味道不错。
茶喝够了,老父话就多起来,望着火坑中烧得吱吱响的开水鼎罐一字一句地给我讲重复很多年的现内容。我为了不扫他的兴,每次都听得很投入。
他讲吾十岁没爹娘,全靠你太婆扯大,十六岁和你二伯分家。当过九个月土匪,都是那个卵世道差劲。
他讲民国反政湘西三•二事变,吾们一万三千人打辰溪球岔兵工厂,有颗炮弹掉到吾附近,那东西落地开花地皮都簸起来,吓得吾满口苦水。吾是捡得条命。
他还讲办食堂,早三夜四,吃卵。大队书记命令吾们去烧坟弯里那窝土雷蜂。天阴阴的,雾快压到地上了,吾们七八条汉子饿得趴在地上烧枞菌吃,天黑时四到八处鬼打岩,吾们跪在地上作揖:饿得没办法的,还有好多人拿碗等着我们烧的蜂籽肉。到家中一看,好家伙,蜂蛹里有颗人脚趾骨。后来吾一个脚趾被蛇咬,烂掉了。这是报应,佬佬子,坏事是搞不得的。
并且无数次重复给我讲太婆教他做人的话,他教育我的一套全是太婆教育他的法子。特别是太婆戒赌的轶事。到如今我还不敢承认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主要是老父讲话时的语气很沉重,我也就莫名地跟着沉重,甚至把上厕所的事都推迟等老父讲完。
吾们家是出过秀才举人共产党员,没出打牌赌博败家子。佬佬子,不许违背这个祖训啊!
老父呷了口茶水,认真地对我讲。
我就认真的答应着。
接下来,老父从火床角角取来熏得黑不溜秋沾满灰尘的火枪,并找出块破片擦,话题自然是火枪与他的传奇。我实在不行了,抽身去蹲茅厕,惹得老父误会一声长叹。
走了半个钟头,到了目的地。这块包谷地是包产到户责任制后,鳏父佝偻着老腰一铲一锄垦出来的。
我几次劝老父少做点农活,他说:你二哥莫死就好,两个侄儿你二嫂养得活?我就默默的好一阵没了言语。
鳏父种这块地时,绿汪汪一地包谷树,年年收十几麻袋包谷筒子。现在哥半扯谈半耕地,瘦弱香烛棍大小的包谷杆还在和草讲话,野猪又光顾几次,看着可怜得要流泪。
我在地头寻视一遍。天还没断黑,便缩在岩板板上瞌睡,养足精神对付畜牲。路上方便时没尿干净,招来几只蚂蚁爬进裤裆,咬得痒痒的睡不着,又兼长脚蚊在耳边怪叫,便干脆坐着等野猪。
野猪经常在这里活动,附近没有其它庄稼,这块包谷地就首当其冲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半夜,月亮从葳蕤山林冒出,渐渐的把黑夜魅魍照淡了,远山青竹鸡如人打招呼一样一声一声地叫。
我怕枪筒吸露水,把枪口扎团棉花,身体换一个姿态。原来左脚压在右腿上,现在改为右脚搭在左腿上,这样舒服些。
突然,左则地头发出沙沙响声,响声越来越近,我心慌得不得了。要是不是野猪是鬼怪,怎么办。我说是万一。因为世上没有鬼怪,只是在现在所处的环境中让人恐慌。
结果比想象的要好,是野猪。
出笼窠时头翘得老高,长嘴上一对长牙露着,嘴里咬着什么扑哧扑哧响,后大半身子月亮照不清,估量长约近庹。模模糊糊的姿势,难怪狗,铁夹,棕套,榻难制服它。
百闻不如一见,这一见我心跳得厉害,攥火枪的手捏出好多汗,一种不可言状的紧张情绪压上心头。
我还没稳定情绪,怪事发生了,嫩生生活鲜鲜的包谷畜牲不咬食,它沿着地边小跑,扑哧扑哧闻骚。
跑了一圈,野猪站在地头一动不动,两耳竖起似犬听声状。难怪老父叫它地中精。
我伏在岩板板上如一只假死的甲壳虫。
突然,野猪一翘嘴咬条包谷进刺笼了。莫非它发现我跑了?我潜伏得很好,到底什么原因?畜牲跑了是事实,不承认也得承认……
我失望地提枪准备站起来,正要动身时野猪又出来咬条包谷跑了。奶奶的,这家伙没走。
野猪够精的,不过戏演多了反而不真实。弄巧成拙。
我静下心来,看看这畜牲还有些什么花招。畜牲花招玩得差不多了,我的麻烦也来了——胀尿。有尿骚畜牲闻到会跑掉,况且深更半夜山地里撒尿响声大畜牲会听到。
我只好憋着:枪一响就可以撒尿。我尽量往好处想,坚持,再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然而稍走神一点尿就迸出几滴,时间越久憋着越难受。一泡尿难住英雄汉。何况我非英雄人物。
野猪终于放松警惕大吃大啃了。可惜隔我远了点,打不死就白开一枪,野猪还会跑掉。火枪没有快枪射程远,百米外就没有杀伤力了。野猪身上松脂汗垢尘土结得厚,远了难打穿猪皮。
我必须摸。
先放轻动作检查好枪,再把解放鞋脱掉。该死的一只大蚂蚁被左脚踩中,死了还没忘记螫我一针。我差点痛喊,好一阵子脚板象闪电一样,一直闪疼到大腿尽头。要野猪肉救命,我发起牢骚来。
发火归发火,摸还是要摸。
我躬着腰,左手攥枪,右手在地上摸一下,脚迈一小步,尿就滴一大滴,大气不能放,虫咬不敢拍。一系列动作均在窳劣之境完成。那架势如绿林好汉攻打某员外庄院,或者是去偷袭敌人阵营。
慢慢的摸了两丈远,汗浸透了衣裳,尿也湿透了裤裆,特别是蚂蚁刺疼时尿流出一串,侥幸急时得到控制,现在股内侧与湿尿裤裆摩擦的部位开始焦痛起来。
我轻轻地揭开挡眼包谷叶,野猪距我还有两丈多远。再摸尿骚就会被畜牲发现。
那畜牲喳—喳—的咬包谷,尾巴摆动扑打着包谷叶。惬意欢快如此,哪里想到距它两丈开外的地方已经有杆火枪对准它了。
我瞄了好一阵,手直打抖;如果打不死伤猪会撵人。万一枪响后情况不妙,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跃到丈把远的桐油树上。
砰——,这种人类高明的工具,喷溅出长长的红火线,划破山野的静谧,虫鸣声马上中断,一时间一切声音一下子象跌进了地狱,甚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不知道打中没有。反正我扳动机关后被枪托坐个大跟斗,压断一遍瘦瘦的包谷杆。全身麻疼麻疼的,眼前一团麻黑麻黑的影子看不清,耳朵边嗡嗡的仿佛好多虫子叫。
那株桐油树在哪里?
我回过神后,跌跌绊绊爬起来,老一会儿才辩出东北南西,左手擦破块皮。没发生其他意外,山林中又恢复平静,象什么也没发生。月亮依旧那个样子。
这一枪真扎实,火药灌得太多了。那么,枪哩?枪在哪儿?
我摸到身上挂的电筒,见鬼,坐的地上湿湿的,裤裆里也是一样,我想起来了,是枪响时打脱尿了。现在小腹是舒服得象过春节,只可惜湿裤裆上沾满了黄泥巴。
野猪被打中了,一直滚到地屁股基坑下,还没死。电筒光下眼睛里发着绿光,对我虎视眈眈煞是骇人。
野杂种看你挨得了几枪。我选择有利位置,枪里再灌些火药铁砂。再次我多了个心眼,火药也没灌太多,扣机板后枪托没坐倒我。
野猪嗥叫数声,一声比一声弱,渐渐的声音消失了。地上被野猪刨起一层细土,它死得很悲状,眼睛依旧没有闭上,那双眼睛已经变得很灰暗,毫无光泽,多少还带着点临死前的痛苦和茫然,这让我惊骇了好一会儿。
我以胜利者的姿态四平八稳坐在野猪身上,把余下的火药铁砂倒进枪里打掉庆贺。拿枪托敲敲野猪的脑壳,再悠闲地点燃一根草烟卷,吸一口吐出长长的烟路。
忽然想起老父说枪胆子小。也许是他自己胆怯,见到怪模怪样的野猪心慌手哆嗦扣不动机关,或者把发令纸弄掉了,黑灯瞎火处不知道扣了空机关。
我算是把关于火枪的故事告一段落了。突然间感到少了爱吃野猪肉的老父,把野猪肉炖烹得味美俱佳的先妣,和爱持枪上山撵野肉的二哥去了一个千古哲人揣摸不透的地方,他们留给了我隽永的哲言和要我恪守的教诲:那就是淡淡的眷念中始终呵护着的一段遣绻的乡愁……
(李琳筠,男,古丈县文化局民保中心干部。酷爱创作,从通讯报导至文学创作走过了一段坎坷而漫长的路,总喜欢在朗月夕照里或是菊香果甜中胡乱涂邪一些文字。迄今已在《小溪流》、《团结报》等刊物上发表多篇文学作品,系湘西州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