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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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大进,1965年生于江苏苏北,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多万字,另有长篇小说《这不是真的》、《地狱天堂》、《欲望之路》、《眺望》等十余部,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
  1
  赵县长说他要在晚会上来个二胡独奏,吓得县剧团老周的下巴差点要掉下来。赵县长的金丝边眼镜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一双细细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冷冷地打量着桌上的人。他那张清癯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来,苍白冷峻。他的话音还没落,立即就得到了周围人的高声喝彩。杨部长紧挨在县长的身边,这时用一双眼睛盯着老周,说:“周团你这下不得了啊,赵县长亲自助阵,这演出档次立即就不一样了啊。”
  “喏,喏,喏”,老周的胖脸上立即挤出许多笑意,连连点头。老周谢顶,整个脑袋光滑明亮,就像是一颗涂了油的鸡蛋。老周是县剧团团长,舞美灯光音乐都是懂的。所以县里历年来的文艺演出都是他来执导。县里的晚会简单,对老周来说不是难事。因为是县属小剧团,日子过得相当紧巴。财政上只是象征性地划拨一些钱,连人头费都不够。因为历史上曾经有过两次辉煌的进京演出,所以县里也并不愿意它倒闭撤销,而每年向县里申请经费,就成了团长的头等大事。
  老周是见识过县长的二胡水平的。有次他到团里视察,突然兴致大发,自信十足地要过一把二胡拉了起来,摇头晃脑,非常投入,直听得全场的人心肝直颤。一曲拉毕,却没人听得出他拉的究竟是哪支曲子,似乎是一支名曲,但又似乎是另一支名曲。但县长就是县长。县长拉二胡表现的是职务之外的艺术才华。不能用艺术家的标准来衡量县长,就像不能用县长的标准来要求团里的一个跑龙套的。对县长的表演,大家还是报以一片稀稀拉拉听上去有些勉强的掌声。县长也很矜持,笑笑说许久不练,有些手生。现在县长再次提出要在晚会上演奏,他怎么敢拒绝。不管县长的水平如何,对他的友情出演进行表态是非常重要的。就算他不干这团长只要还生活在这县里,就得在县长面前表态做个驯服的老实人。县长了解老周,比老周对他的了解要多。当然,县长对每个人都是了解的,因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有“服从”两个字。老周知道杨部长这话实际上就是在命令他了。杨部长对赵县长的了解,要比老周多得多。
  杨部长个头不高,短发,显得很精干。她皮肤白皙,有一双非常有神的大眼睛,笑起来很甜,有一颗可爱的小虎牙。她和前任的县委书记关系密切,新书记却迟迟不来。所以,杨部长现在有意识地要和赵县长搞好关系,只是短短的半年时间他们就变得相当融洽。在某些小范围里,她甚至可以开他的玩笑,说他这样的细腰、腿长、窄臀的男人,床上功夫会很好。而赵县长往往对她这样的玩笑不置可否,脸上依然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反过来也一样,他开杨部长或是别的漂亮女干部的玩笑也是一脸的严肃,和平时在主席台上做报告或是传达上级文件毫无区别。他这样的道行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修炼的。人们更愿意相信他是属于后天的修炼,更符合他的身份。总之,赵县长是一个严肃的人。严肃的人就算开一些黄色玩笑,也不失县长作为一个正经人的形象。
  趙县长不是本地人,家在市里。他能在县里一干就是六七年,可见他的功夫深厚。没人知道他究竟会在县里干多久。一般而言,前任书记调走,他自然接任。可是前面已经调走两任书记了,他却还在原来的岗位上。这次原来的书记又调走了,却也一时没再派新的书记来,这是否意味着他有机会?当然,这是谁也说不好的事。
  “老周你要好好地把节目排一下,尽快拉一个节目单出来。”于局长严肃地说,“赵县长的节目,要最先上。”
  这个提议立即就遭到了杨部长的嘲笑,笑话他这个文化局长还没有从渔业水产局长的角色中转换过来。赵县长显然并不介意于局长这种很不专业的提议,甚至因为这个粗鲁的提议还让话题多了一种趣味。在众星捧月式的拥戴里,赵县长感觉自己的艺术细胞正在全身迅速地扩散,当人们好奇地追问赵县长会以什么乐器进行表演时,他则用冷淡的语气对桌上的另一个美貌的机关女干部说:“你喝掉这一杯酒,我告诉你。”桌上立即就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年轻美女红了脸,却很配合地款款站起来一仰脖子就喝了。赵县长直到看见她倒扣的杯子流尽了最后一滴,目光才又滑回她的脖子、胸,再离开她扩散到全桌。
  “笛子!”桌中人说,“据说赵县长的笛子水平,完全是专业水准。”
  “笛子好,”杨部长附和说,“我还没听过赵县长吹笛子呢。”
  赵县长说:“吹个蛋,你才吹笛子呢。”
  杨部长显然听懂这话的暧昧,嗔怪说,“人家好心说话,你倒是歪着理解。”
  “我要拉二胡,”赵县长徐徐地说,“俗话不是说么,‘乡下人拉二胡——吱咕吱(自顾自)’。”
  桌上又是一阵掌声。
  “《二泉映月》好听。”
  “拉《江河水》。”
  “《江南春》。”
  赵县长把面前的一杯酒一干而尽,重重地放在桌上,轻轻地说:“《梁祝》。”
  2
  一切都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
  老周不得不暂时放下团里的工作,一心张罗起开发区成立五周年的庆祝晚会。他要做出一台非常精彩的晚会,超过以往晚会的水平。他有决心。县长把他半年前申请的剧团经费批了,他很高兴。他觉得更有责任把这台晚会搞好,晚上躺到床上就翻来覆去地想,惹得老伴一直嘀咕。
  这项工作早在八个月前就计划了,而直到两个月前才真正摆到县里的议事日程上来。而最初想法只是动员全县的文化单位,以县剧团作为班底,然后再从学校、机关和一些企业里选拔一些文艺骨干,组成一台晚会。有时他还会到底下的乡镇去挑人然后就在县剧团的小剧场里指挥排练,审核每一个节目。他不停地抽烟,光头上不断地冒汗。烟雾缭绕,在他的光头上像罩着一个圆环,在小剧场西窗直射进来的金色阳光里就像一个得道升天的高僧。无数个节目都在他的审核中被枪毙,就像犯人一样纷纷倒地。两三天下来,台上“尸横遍野”。
  老周简直要崩溃了。除了自己剧团已经确定的几个节目,另外遴选出来的节目几乎都不能用。他不得不再重新扶起那些看起来还有可能救活的“尸体”,和剧团里的编剧以及县文化局的专业编剧一起商量着挽救的办法。这是一个很受折磨、煎熬的过程。有些节目经过打磨,看上去越来越有希望。他们甚至感到兴奋,但最后却还是卡壳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好的点子,只能看着它报废。而过了二审、三审的节目同时还要紧张地排练,一刻也不能耽误。   杨部长和文化局领导除了打电话来询问情况,有时还会专程来视察。县剧团是在老街的一条巷子里,原来感觉还算是僻静,可是这些年随着越来越多的周边建筑被拆迁,剧团就显得特别破落了。县剧团的小剧场,曾经是县城里很热闹的一个所在,其热闹程度并不比前大街的朝阳电影院逊色。可如今远远看过来就像是一个垃圾站,又像是一个破败的鸡棚。要是剧团走村串户地去演出,整个剧团就只有门卫郑师傅一人守着。
  郑师傅看上去真的很老了,有些佝腰,说话的声音沙沙的,但收发报纸和烧开水都还能应付。郑师傅如今是一个人,老伴去世十多年了。对门卫这样的工作,他相当满意,虽然剧团给他的那份工资,低得可怜。郑师傅看门很尽职。老周每天来剧团,总是很客气地和郑师傅打招呼。有时还会特意到门房看看。值班室狭窄的空间里,只够摆得下一张桌子和几件蒙了许多灰尘的杂物,靠窗的台子上是电水壶和几只红红绿绿的塑料外壳水瓶。
  两人有时随便聊几句,说说天气,或者说说团里的事。让老周惊讶的是,郑师傅对剧团里过去的那些名角,如数家珍。那些名角,有的已经不在世多年。有的大红大紫時,老周那时还是个中学生。
  “那时候家里穷,”郑师傅有时不好意思地说,“买不起票,有时就偷偷地翻墙进来看,看不到就听,躲在墙角听,也是满足的。”
  有一天,老周排戏间来到传达室取报纸,郑师傅突然有话说,却又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老周以为郑师傅会提出辞职或是要求加工资一类的请求。这让他犯难。
  “说!”
  “能不能在演出那天,也让我去看看?”
  老周大笑起来,“没问题,没问题,这是个多大的事呢?必须的。”
  “……要正式演出的那天。”郑师傅有些忐忑的样子。
  “没问题没问题,放心,”老周说,他也正有意让郑师傅见识一下自己的导演才华,“到时候不用值班,关上大门就行。”
  老郑师傅脸上就现出非常满足又感激的笑容,仿佛这是他一生里很重要的大事。
  老周想: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容易被满足。
  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羡慕老郑师傅。到了这一把岁数,生活简单了。满足一点往日的小爱好,就会感受到幸福。而他就不一样了,他有负担。他感觉他要被节目折磨疯了。许多节目是老套的,不容易出新。县里的领导高度重视,他不能玩砸了。
  小雪那天,老周被电话召见,说县领导要亲审节目单。老周心里忐忑得很,心跳加快,“咚咚”直响。虽然这样的经历对他不止一次了,但这次却格外紧张。这次和以往完全不一样,因为赵县长要亲自参加演出。
  这非同小可。
  节目已经有过初排了,宣传部和文化局的主要领导都去看过,还算满意。但老周也知道这事不到最后一刻都是算不得数的,调整是随时的。每一次晚会,他都被折磨得七荤八素。这次必然比前面的更加折磨人。他有心理准备。
  县政府的新大楼现在搬到了城东,紧挨着开发区,非常宏伟。大楼前的草坪就有好几十亩地,还有各式的雕塑和喷泉。老周远远地就看到政府高大的门楼边的值班室那里,有几个人正在和另一个人在纠缠搏斗。这样的事并不新鲜,隔三差五地就会出现。有时甚至是群体的,大院的门口能涌来许多人,水泄不通。每到这个时候,老周总是尽力躲避。他之所以躲避,是害怕他们当中有自己的熟人。以他的能力,根本帮不了他们。
  那是个看上去有些年纪的人了,头发花白,穿着一身灰黑色的旧棉衣。他在努力地挣扎,高叫。而值班室那边的几个保安把他抬了起来,里面的内衣都卷了起来,露出扁瘪的肚皮与醒目的两排肋骨。一只草绿色的解放鞋掉到了地上,抬着他的人也全然不顾。他们要把他抬到另一侧的小屋子里去,关起来。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老周进去的时候感觉有些尴尬。哪有让领导们等他来开会的道理呢,但等他在一个空着的位置上坐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事实上领导们已经开过会了。他到这里来,只是接受某种指令,或者是一个判决。
  于局长待老周坐定,先开了口,大意说这么长时间以来,周团长的工作非常努力。初定的排练节目也还不错,在思想性、艺术性上较以往有明显的提高。于局长是个爱打呵呵的人,语气里“这个、那个”的使用频率特别高。套话空话也被他讲得抑扬顿挫,有腔有调。回字形的会议桌上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得很认真的样子,表情严肃。老周对面的正中位置坐着的是赵县长,在他两边还有人大和政协的主要领导。
  老周感觉手心里在冒汗。
  会议室开着空调,很温暖,但老周的心里有点凉。他预感到这事有点不妙。挨批一顿是免不了的。但他真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满意。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张和别的领导面前一样的粉红色节目单。
  他再次盯着它们。
  庆祝晚会节目单
  一、民乐合奏 新春舞曲
  指挥: 周丰田
  表演者:刘兵 于海燕 张磊 赵兰兰  于青等
  演出单位:县剧团
  二、舞蹈 欢天喜地
  编导:周丰田
  表演者:赵青 王小红 张爱玲 萧红 于青等
  演出单位:县剧团
  三、童声合唱 开发区的辉煌
  演出单位:县第一实验小学
  四、女声独唱 再展宏图
  表演者:汤秀兰
  演出单位:县文化馆
  五、二胡独奏
  表演者:赵县长
  演出单位:县委县政府
  六、合唱 开拓者之歌
  演出单位:县总工会 妇联 体育局 民政局
  七、……
  八、……
  九、……
  …… ……
  老周对这份节目单其实是比较满意的,因为他觉得他为此付出了太多的汗水。节目单里的周丰田,就是他的大名。他差不多把整个人都投入进去了。他相信再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打磨,一定会越来越精彩的。   杨部长开始讲话,她面带微笑,先是充分肯定了老周这么长时间的努力,“整台节目还是不错的,有新意,有亮点”。但是,将要举辦的这台晚会充分地展示全县的精神面貌,不仅节目要好,还要有档次。不能满足于现有的资源,眼光要放长久。要有敢为人先的精神,立争办出一流的高水平。要敢于向高大上的目标看齐。
  老周的精神稍稍放松了下来。他注意到杨部长在讲话时,赵县长时不时地轻轻点头,表现出了某种赞许。老周觉得他们谈得那样高调,对他而言是不可能实现的。他既不是张艺谋,也不是央视春晚的某个导演。所有的资源也就是一个县的范围。如果让他站在央视的舞台上,他觉得自己至少不会比全国知名的那些导演差。可这种话,他是不能说的。他只能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听着领导讲话。很快,在杨部长讲话结束后,全场变成了一种轻松的漫谈,各位领导七嘴八舌,仿佛一瞬间都成了艺术行家。然后他们说到了一个名字,是北京一个交响乐团的大指挥,而这个人正是本县人。
  “我们可以请这个交响乐团来演嘛。”赵县长突然把身子在椅子里往后重重地一仰,然后注视着大家。他把每个人都看一遍,却并不看老周。
  赵县长是定于一尊的位置。
  他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在座领导们的响应。
  “群众也需要高雅艺术嘛,人民群众也要提高审美趣味嘛,也要去喜欢点阳春白雪,不要总是什么下里巴人嘛。我们不要做下里巴人,我们要做阳春里的阳春公子、白雪公主。”赵县长说。
  老周心里有点失落,又有点高兴。失落的是自己和剧团里的演员们忙了这么久,白费了。高兴的是,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了。他和他的节目,就是赵县长所说的“下里巴人”。其他县领导仿佛对赵县长的这个提议非常崇拜。是的,这是多么天才的提议啊,多么别出心裁,多么阳春白雪。
  这事本身就是轰动性的大新闻啊!
  “这事好,这事好。”杨部长说。
  大家越说越热闹。
  “老周,怎么样?”赵县长这时看着他,“这事还是你联系,就请这个交响乐团来,也算是他们送高雅艺术下乡嘛,文化扶贫,不,我们不是贫困县,我们是人民群众热切需要高雅艺术,请他们来。”
  3
  老周还真的联系上了那位家乡的名人。
  他几乎是磨破了嘴皮,劝说指挥家回家乡一趟,但对方在电话里却一直犹犹豫豫的样子。当然,首先是那个交响乐团的名头太大了,各种演出安排满满当当,根本抽不出时间来。除了在国内的各种演出,有时还要到欧洲、北美去。然后还有对演出场地的犹豫。——在县级的剧场里无法保证演出的效果。艺术家是很计较这个的。老周当然是懂得这样的道理,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邀请到对方,不管用怎样的方式,哪怕把自己说得声泪俱下。如果他不能完成这样的任务,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指挥家应该也是有一定年纪的人了,很多年没有回来过,因为他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据说他家原来的老宅子就在离剧团不远的老街上,自他爷爷去世后就转给了一个远房叔叔。他其实是少年就求学离家了,中间陆续回来过,直到老宅没了就再没回来过。他对家乡的印象其实已经相当淡漠了。老周只能反复强调家乡人民是多么景仰他,希望能聆听到这位家乡出去的伟大艺术家的表演。至于经费,更是不必担忧。
  “您放心,您在北京演出什么价格我们就出什么价格,来回所有费用都归我们报销。”老周很恳切地说。他知道既然县里决定要做,费用就绝对有保证。
  话说到这份上,指挥家还是没有完全答应。他问了一下大概的时间安排,然后说再考虑考虑。既然“考虑”了,老周就不由得高兴起来。为了确保事成,他决定再去老街上找找指挥家的远房亲戚。有时外围工作做得好,往往能事半功倍。老周毕竟是县剧团的团长,在这方面是有一定经验的。
  隔了两天,老周打听到指挥家有一个姨亲就在开发区那边,他骑车去找。当他来到蓝天小区时,突然听到路边有谁叫他。“大姨夫——大姨大——你怎么来这呢?”他一扭头,看到小乔在冲他笑。
  小乔是个警察。
  小乔长得一张娃娃脸,白白净净的,爱笑。他才当上警察不过两年多。他是老周妻妹的准女婿。平时看到老周格外尊敬。老周也蛮喜欢小乔的,年轻,帅气,有上进心,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你怎么在这?”老周问。
  “处理一点小事,”小乔用轻松的语气说,“马上就好。”
  不远处,又一个年岁较长的老警察向这边走来,看来小乔就是在等他。小乔向老周道了别,然后和同事开着摩托走了。老周在蓝天小区的物业门口问了一下,果然里面住着他要打听的人家。保安告诉他,这家女主人刚去了菜场。
  老周决定等,他必须要请这家人帮他做指挥家的工作。
  完成了任务的小乔和他的同事骑着摩托在回局里的路上,心里有点纠结。他们找到了那个人,但那人却并不很配合,依然在强调他的权益。个人权益是不假,他们也知道那人说的事并非不合理,但是他的条件怎么能被满足呢?满足了就意味着县里的政策是错的,是输了。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刚才那人是谁?”老警察问。
  小乔说:“我女朋友的姨父。”
  “看着眼熟。”
  “县剧团的团长,姓周。”
  “怪不得,”老警察说,“看着面善。”
  “听说县里要搞一台很大的晚会,请了很多明星来,到时你帮我搞几张票。”老警察说。
  “我尽力啊。”小乔说。
  老警察不吭声。
  4
  全县的人都知道了,要从北京来一个著名的交响乐团,这规格和档次是历史上从来也没有过的。县城里的人尤为兴奋。虽然许多人并不知道交响乐是个什么东西,但想当然那是非常高档的,只有大城市的人才有机会欣赏。而他们能够有幸欣赏,完全是因为县里领导的大手笔,有眼光,有魄力。同时,也因为那个享誉海内外的著名指挥家,居然是本县人。
  老周真的很高兴,打心底里高兴。他终于把交响乐团请来了。为此,他和杨部长还亲自去了一趟北京,见到了那位著名的指挥家。指挥家腰身挺直,长发齐肩,大半已经白了。但他的精神真好,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即使是穿着贴身的背心,上面的口袋里也插着一只雪白的手绢。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充满了艺术家的气质。指挥家见他们不请自来,也只能客气地接待了他们。见他们言词恳切,终于答应回来一趟。   真是太意外了!老周看得出来指挥家其实是充满了担忧的,对县里的演出条件表示不信任。在北京,他请老周和杨部长去看了他的乐队。他指着偌大的舞台上的人群说:“在我这个乐队里,第一小提琴手是16人,第二小提琴手是10人,中提琴10个,大提琴10个,低音提琴8个……长笛、双簧管、单簧管、短笛……近百人。”
  “你们的舞台上,能容下这么多的人?”指挥家看着杨部长。
  “能,能的。”杨部长很肯定地说,“我们那个大会堂是去年新建的,非常大,各方面条件都是一流的,现在县里有钱,大变样了,和您过去的印象不一样。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老周在心里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
  县城里的大小街道张灯结彩,主要的路口都拉起了横幅:热烈欢迎世界著名指挥家汪阳阳暨××交响乐团莅临我县演出。
  日子越来越近了。
  县里开始各种宣传,宣传开发区近几年取得的变化。县里的报纸、电视、广播,各处的宣传标语。当然主要是宣传领导勇于开拓的精神,敢为人先,争创一流,团结奋斗等等。市里的报纸上也不时会有赵县长的讲话,有时还配发照片。人们似乎容易有一个错觉,就是这些年来县里一直是赵县长在主导。自然,所有的成绩与荣耀也都属于赵县长。
  雪,一场接一场。
  老周还是忙,并不因为他不再进行节目排练就有所放松。他知道他必须做好所有的前期工作,确保万无一失。原来他是导演,所有的排练是他可控的,而现在他则是起到一个桥梁作用。确切地说,他自己哪里是桥梁呢?他只是一个桥梁建造师。一不小心桥梁塌了,他就得压死。所以,他不能马虎,格外小心。
  让他想不到的是,交响乐团居然不收取任何演出费用,说算是一次把“高雅艺术送下乡”的尝试。赵县长指示电视台,等交响乐团来了后要全程跟踪拍摄。正式演出那天,更是要全县直播。这边忙得如此火热,而团里却是冷冷清清。原来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人,又各自散去。更让他不安的是团里的团员一时无事可做,意见很大。他们认为他在这件事上不够努力,完全是因为他的节目不够出彩才被县里领导否决掉的。老周理解他们的意见,毕竟大家辛苦了那么久。剧团平时是演地方戏的,难得参加这种晚会演出。每个人都很看重这样的机会。团里的节目不彩排了,而他却还在张罗,难免让人觉得他是自私的,是对大家的一种背叛。
  老周很無奈。
  但老周的心思却没法对外人诉说。
  看着郑师傅有时一个人在传达室里独自喝酒,他忍不住多少有点羡慕。人的一辈子有时也很简单,他想。
  郑师傅也知道北京的那个交响乐团要来的事了,所以他再也不提观看的事了。对他而言,与其去听那个交响乐演出还不如留在值班室里喝酒。一碟花生米,半斤白酒,喝得熏熏然,那要快活得多。过去县剧团的那些名角,都只残留在他的记忆里了。
  那天晚上已经十一点多了,老周在老街上的卤菜店买了一对猪耳朵、半斤海带丝,油炸花生米、鹅肝、鸭胗若干,提了一瓶“海之蓝”,特意找郑师傅对喝。郑师傅有些受宠若惊,但也真的很受用。他从没这样奢侈过。老周白天心里有些委屈,挨了宣传部长的严厉批评。老周在心里当然是不服气的,但再不服气也得服从。
  两人也没什么话说,彼此敬酒也只是略略抬杯示意。郑师傅其实已经睡下了,但见到酒就又精神了。几杯酒一喝,老周感觉心里的块垒就融化了。酒真是一个好东西。酒是迷魂散,酒是忘忧解;酒是如梦令,酒是醉花阴;酒是逍遥游,酒是临江仙。
  老周高兴起来了,不管县里的老百姓是不是欣赏得了交响乐,请来了就是一件大事,破天荒的大事。一场高雅的、纯粹的音乐会,就算百姓听不懂,到底也是纯粹的、高雅的。到底是来了北京的交响乐团,赵县长再也不提他的独奏了。
  真是笑死人了,他想。是什么样的自信,让他要进行独奏表演呢?无非他是一县之长,有权。有权就懂艺术吗?部里的领导还拍他的马屁,说赵县长是与民同乐。或许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排解自己内心的不畅快:他自认为自己在仕途上很努力了,但上面却一直迟迟不给他解决书记这个角色。
  他要宣泄一下。
  但现在他宣泄不成了,来演出的是北京的交响乐团,享誉世界的大乐团。如果晚会还是他当时搞的那一套,赵县长一定会上台表演的。哪怕他表演得再烂,大家还得鼓掌,这是对艺术的一种亵渎。他很担心那个效果会是一场闹剧,但现在他不必担心了。如此一想,他和剧团的牺牲就又是值得的。这是一件大好事,他想。
  “喝!”他对郑师傅说,忽然觉得一瓶酒是远远不够的。
  5
  县里的人真的算是见识了。
  一个交响乐团,居然那样庞大。各种大号小号,大提琴小提琴,鼓,黑管……乡下人就像看阅兵式上的各种新式武器一样。乐团里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显得那样的卓尔不群,气质不凡。县里专门包了三辆大型巴士,把他们从省城的机场接到县里。他们到达县城下车时,是浩浩荡荡的。所有的乐器都运到了人民大会堂,而艺术家们则被安排进了县里最高档的准五星级宾馆。
  百姓们高兴坏了。
  雪下得大,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这是一个好兆头,大家想。已经是年底了,再晚就要变成迎新音乐会了。
  “汪指挥,我要和你们来一个合奏。”
  在那天欢迎交响乐团莅临本县的晚宴上,赵县长突然说。老周当时正在盘中挟起一只鱼圆,手上一抖,鱼圆就像一条活跃的小鱼,挣扎了一下重新跳进了水里,溅起几滴油汤。怎么又要演出了?而且还从独奏变成了合奏?
  赵县长开心,连喝了好多杯白酒。他知道在全市的县级同僚里,甚至是全省,只有他才能想出这么高明的主意。别的县动不动请一些演艺明星,如今已经是烂大街了,毫无新意。对于他的任命,上面迟迟不见动静,太荒唐了。他努力过,跑到市里找过相关的领导,甚至私下里也表示过。可是,事情仿佛变得越来越微妙。他被悬着了。
  对他的这个提议,汪指挥家轻轻一笑。他相信县长大人只是开一个玩笑。艺术是一件严肃的事,不是一个玩笑。为了照顾本地群众的欣赏能力和审美趣味,他在节目的选择上做了好几次推敲。当他把这份节目单交给赵县长时,赵县长看后不语,随即递给了县里别的官员。   节目单
  北京喜讯传边塞
  C小调第五交响曲
  丰收
  春江花月夜
  幻想交响曲
  洪湖水,浪打浪
  沉思曲
  水边的阿狄丽亚
  梁祝
  欢乐颂
  所有在桌上的官员都传看了一遍后,节目单又重新回到了赵县长的手上。他看了一下指挥家,说了一句,“好,好!”桌上的人都露出了笑容。
  “北京喜讯传边塞,我们不是边塞,也传来了喜讯。”杨部长说。
  这边正在热闹地说着,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在高声地喊叫着什么。老周抬起头,看到赵县长蹙紧了眉头,于局长赶紧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外面的声音弱了下去,大概是什么人在闹事被劝下楼了,于局长才又回来,弯着腰凑在赵县长的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赵县长好像强压了一股怒气,攥起服务员递上的雪白的小毛巾,擦了一把脸,然后重重地摔在小碟子里,低声骂了一句:“浑蛋!”
  “一个上访的。”杨部长轻声对指挥家做着解释。
  “一个上访户,胡闹。”赵县长索性明说了,“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这种人,就应该抓起来,闹了几年了,没完没了的,无理取闹嘛。开发区那么多拆迁的,大家都接受了,就他一直闹,还闹到市里去。煩死了,一直找我。从五年前开始就找我,找到我的办公室好几次,赖着不走。还找到我的宿舍,非要我给他一个说法,我能给他什么说法?”
  “基层的事,比较复杂,”杨部长对指挥家说,“有些人就像是膏药,粘上了,就撕不下来。”
  “要和公安的刘局长说一下,必要时要采取措施嘛,不要怕嘛。”赵县长用手指头重重地敲击着桌子,“对有些‘刺头’,不要手软!”
  赵县长真的生气了,那一刻他甚至联想到自己这几年的不顺很可能和这人上访也有一些关系。他必须要摆脱这个人的纠缠。这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一个心病了。他作为一县之长,却摆脱不掉一个村民的纠缠,这太可笑了!
  晚宴结束后,老周把指挥家送进了宾馆的房间。在宴会散场下楼时,杨部长悄悄地对他说:“你做做汪指挥的工作,赵县长都提了合奏要求了,怎么能不满足呢?不过就是热闹一下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老周坐在指挥家的房间里,却一直无法开口。房间很漂亮,豪华。这是一个总统套间,卧室和客厅是分开的,还另有一间茶室。所谓的总统套间,当然永远也不可能会有总统入住,但入住的必然是贵客。
  指挥家感慨,说家乡的变化大,几乎是彻底地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他说起童年的许多事情,说他小时候最早的音乐熏陶是来自一个老人,那老人是从大城市下放来的,也许是个“右派”什么的。老人有一把小提琴,拉得如泣如诉。他被迷上了。老人很好,很耐心地教他,训练他。
  “那时候有好几个小孩子跟他学琴,还有一个是附近农村的,比我稍大一些,他学着拉二胡,”指挥家说,“老人很厉害,几乎什么都懂。他夸那个拉二胡的,说他很用心,也很有天赋。”
  “那人后来怎么样了呢?”老周问。
  “不知道……当时我还很羡慕他拉二胡,也想改学二胡的,”指挥家笑起来,“我妈妈那时候在实验小学当老师,不同意我乱改。老人也不允许。那时小,不懂,贪玩。我记得那人好像姓董,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二胡。”
  “农村人,不认识小提琴的。”老周说,“我那时也是,一直到上初中,才知道什么叫小提琴。”
  “他当时拉得真好,我记得他拉过《二泉映月》,拉得真是好,把我们几个小孩都听呆了。当时那么小的年纪,能拉得那样好,可见天赋有多好了。”指挥家感慨说,“后来就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他应该是有所成就的,可惜那时小,也没联系……”
  老周又坐了一会,就离开了。他不敢影响到指挥家的休息。他到底也没能把赵县长要进行表演的事提出来。他真的说不出口。他想拖。也许赵县长是酒话呢?明天他可能就不再提了,他想。他真的有雅兴,以后有的是机会。他甚至可以来一场个人独奏音乐会。当然,如果赵县长是认真的,他这样没能完成杨部长的交待,一定会让他们不高兴的。
  街上又积了雪。
  老周步行回家,前些天的积雪被扫到路边,一垛垛的,像是一朵朵硕大的蘑菇。绿化带上也是一片雪白,长条形的,像披着一条长长的被子。路灯下,大雪还在漫天飞舞。在朝阳路的路口,他看到了公安局的刘副局长正推着一辆自行车。他应该是从县委大院出来的。
  “刘局这么晚了,才下班?”老周大声地打着招呼。
  “妈的,被训话了。”刘副局长还在发抖。从办公楼乍出来,还不能适应外面的寒冷。
  “训什么话?谁训你啊。”
  “赵县长,”刘副局长说,“发火了!”
  老周明白了。
  “他妈的,陈年旧事了,开发区当时把人家的地征了,有个人当时承包了一片河堤,种了许多树,都有好多年的树龄了,全毁了。那人一直闹,我都处理过好几次了,与开发区也协调过好几次,可是没效果。”老刘有些无奈。
  “赵县长发话了,再闹,就把他控制起来。”刘局说。
  “这雪越下越大了呢。”老周说。
  “是的,明天一早又得清雪。”
  “是。”
  6
  大幕缓缓拉开。
  掌声响起。
  舞台上坐满了乐团的音乐家们,指挥家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手里捏着一根细细的指挥棒,向台下的观众鞠躬致意。前排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为了演出效果,前排坐着的大多是机关各局的工作人员,还有不少是教育局组织来的老师。这样的安排,当然是出于赵县长的意思。一来是电视台录像时效果好,二来也是怕普通观众听了不感兴趣会离去。
  报幕的是县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形象好。
  老周虽然是导演,但其实没什么需要他忙的了。他是一个闲人。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在正式印制出来的节目单上,赫然出现了赵县长的名字。二胡独奏,《春潮》。节目单制作得特别精美,据说是在省城里印的。他们是如何达成协议的?老周不知道。老周被杨部长狠狠地批评过。也许最终是杨部长说服了汪指挥家?   到底是来自北京的交响乐团,气势恢宏。老周不能坐在台下欣赏,只能在大幕的边上听着。他要随时处理一些可能或不可能出现的意外,不能有半点的差池。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看到县里的主要领导集中坐在第二排的正中位置,而赵县长的身边则照例坐着杨部长,两人亲切地看着台上。看来赵县长对于今天晚上自己的表演,没有丝毫的压力。老周又远远地看了一下第十五排的某个位置,并没有发现老伴的姨侄女和她的准女婿小乔。人多,看得不是很清楚。也许来了,也许没来。年轻人的事,没个准。
  老周没猜错,小乔来了,但小乔又走了。小乔是一心要陪女朋友欣赏这场难得一见的音乐会的,可是却半途接到领导的指示,回局里值勤。女朋友气坏了,哭着离开了。
  值勤就算了,突然来了几个同事把开发区那边的一个村民送进了他的值班室。
  他是熟悉的,不止一次地打过交道。
  “看好他啊,乔,”那几个同事说,“他刚才差点闯进剧场。”
  “今天是倒了霉了。”小乔说。
  “你们凭什么要拘留我?”坐在椅子上,双手被反缚的男人怒气冲冲。
  “凭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小乔觉得这人有点装傻,这就愈发显得可恨了,“你闹了也不止一次了,有什么意思?你能闹得赢?”
  小乔是真的生气了。他们多次劝阻,反复做工作,可他就是不服劝。而且他居然敢惹赵县长,把赵县长烦得不行。
  “那你这样……告了也有两三年了吧?有效果吗?”小乔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感觉和这样的人说理真是白费力气。
  “我今天是去看演出,你们为什么要抓我?这是犯法!”那人吼起来。
  小乔不吱声,他觉得这人编的理由真可笑。鬼才信!
  “我真的去听交响乐的。”
  “你?你还能听得懂交响乐?”小乔觉得这人可恨得还有些滑稽。
  “你不信你可以看看我口袋里的票。”
  “你把我当三岁伢子耍呢?”小乔懒得和他说。有票就能证明他是真心去听交响乐的?就像每个进饭店里的人,并不一定都是吃饭的。
  值班室里静静的,听到顶上白炽灯发出的静静的电流声。小乔有些无聊,他把双脚架在办公桌上,随即又放了下来。队长打来电话,问了问他的情况,他说一切都好。刘副局长不知道怎么还从楼上下来了一趟,亲自看了看。
  “你守好啊。”刘局嘱咐说。
  “刘局您放心吧。”小乔说,“您怎么来了?”
  刘局咳嗽了一声,“我来办公室处理点事,马上就走。”
  “好的,您放心吧。”小乔说。
  炽亮的光线照在老董苍老的有些灰黑的脸上,看得清每一道皱纹。这大冷天的,他居然穿的是一双皮鞋,铮亮的。
  “你说你这是不是自找的?这大冷天的,在家里有啥不好?非要我们对你动粗。上次拘留了半个月,这回你是想在看守所过年?”
  小乔真的生气了。他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女朋友,但她都拒绝接听。他有些恼怒。他喝了许多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楼下的卫生间撒了一泡尿,然后从隔壁的会议室里抱来了一台电视。接上了天线和电源后,电视机响起了声音,出现了图像。
  “看电视。”小乔对老董说,“今天县电视台直播。”
  老董盯着电视。
  小乔知道他在生气,在抵抗。抵抗吧,小乔想。他的任何抵抗都是徒劳的。他翻到了本县的电视频道,一股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春江花月夜》。他稍稍調大了音量,使得听上去更舒服一些。屏幕上,指挥家正在深情款款地指挥着,有片刻还把镜头切换到了一个女小提琴手的脸上,一个特写。
  房间里的暖气打得很足。
  电视直播肯定远不如现场,但是听上去也还不错。不过在小乔看来,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无非它是出现在县城,才有一种新鲜。
  让他想不到的是老董很安静,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
  “装,”小乔在心里说,“真会装!”
  “你觉得这水平怎么样?”他故意调侃地问。
  “好!真好。”老董说,“要是现场就更好了。”
  “你想得好……”
  “电视会重播吗?”老董问。
  在电视里一片热烈的掌声中,镜头对准了赵县长。赵县长站起来,向剧场里的所有观众在挥手。他清癯的脸上,居然挤出了许多笑意。县电视台的女主持人,非常清晰地报幕,下一个节目是赵县长表演的二胡独奏,《春潮》。
  “我们赵县长也是一位表演艺术家,二胡演奏艺术造诣深厚。在我们全县人民喜庆开发区成立五周年的日子里,赵县长决定与民同乐,为大家来一次二胡独奏。”
  主持人声音里透着一种夸张的喜庆。
  灯光打在赵县长的身上,看他一步步地上台。有人立即搬出了一把椅子摆在舞台的中间,灯光聚焦。在他的身后则还是交响乐团的那些音乐家们,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指挥家不见了。大家都把目光对准了赵县长。赵县长在椅子上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坐姿。
  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小乔笑出了声音。
  那个老董则在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好像是在咒骂着什么。小乔不理他。他的不满是正常的。小乔要好好地听听赵县长的表演。没人知道赵县长此刻在台上的心情,他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当然,台下的眼睛都不重要。在这块土地上,他从政多年了。他有自得,也有不满。他就是要好好地表现一下不满的自我。他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一些人,尤其是将来可能知道这事的市里领导们,他其实不在乎,一切都他妈的狗屁。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县长,是一个有情怀的县长,是一个有艺术天赋的县长。他们不重用他们是不对的。
  “你放开我。”那人说。
  小乔看了他一眼,不理他。他不舒服是一定的,但他不能因为他不舒服就放开他。放开他,他就要惹麻烦。
  电视里传来赵县长用中弓试音的声音。就像一个人在唱歌前,突然要清清嗓子。到底是业余的,专业的歌唱演员肯定是张口就来,小乔想。   一段旋律流淌了出来……镜头里,赵县长相当投入,低头全力地用心表演。《春潮》,没错,是这旋律。似乎有些不太流畅,但听上去还不错的样子。他甚至有些陶醉了,拉得也越来越自信。
  “这是什么鬼?”那人嘟哝着,似乎轻声在笑。
  小乔也拉过二胡,非常业余,他感觉赵县长的手指把位似乎有很大的问题。慢慢的,曲子似乎有些不对,拉得有点荒腔走板。滑音时滑得有点莫名其妙,而他在演奏打音时却像是有一群猪在推拱着猪圈时发出的声音。当他努力地想把圈栏重新加固时,突然有几块砖被拱倒了,导致了整个大面积的塌方。
  跑调了。
  越跑越严重了。
  而赵县长努力地想控制住那不听使唤的音符,就像一个小孩子在对付一头不听话的野马,越想把它拉到正轨上,野马越是倔强。赵县长在那一刻,肯定在心里是不太自信了。他有些慌乱了,手指也不太听使唤了。
  小乔听到那人发出了古怪的笑声,但他不去看他。
  他要表现得严肃些。
  电视镜头一直是对着赵县长的。赵县长几乎是使出了全身力气演奏。他的耳朵听得到自己拉出来的音符吗?也许他已经顾不上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也许都集中到了自己的手指上。他的手指在弦上开始变得僵直,僵直而慌乱。它们就像是一只长臂的螳螂在树上正和另一个对手在打架。时而静止,时而凶恶而紧张,紧张时像是毫无目标地乱挥舞一通……《春潮》的旋律不再像是涌动的潮水,而是像溃堤的洪水,到处乱闯。像小猪崽,像一群麻雀,像各种虫子,像绸缎被撕裂,像断线的风筝在飘远……
  小乔的心紧起来。他不知道现场的人是什么样的反应,只看到舞台上交响乐团的那些穿着西装的音乐家们一个个都端坐着,就像一个个黑色的木桩。也许他们发出了笑声,但电视里是听不到的。继而有人在台上骚动起来,甚至有一些人起身离去。
  老董在他的身后大笑了起来,笑得不可抑制。小乔也笑了起来,但他随即止住了。那个人继续大笑,笑得全身颤抖,笑得整个房间好像都在抖动了。这是一个滑稽的演奏,充满了喜剧效果。谁也不能把一首曲子拉得如此的难听。它跑调跑得如此的离奇,就像是一匹小马挣脱了缰绳,从草原上跑上了一条山上的小岔道。而这小岔道的边上,就是万丈深渊。每一刻,每一秒,它都可以堕落到崖底。
  所有的人,都在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也就在那一刻,台上突然出现了指挥家的身影,他手里的指挥棒只是轻轻地一抬,场上立即爆发出如雷的声音。它轰鸣着,从远处奔袭而来,完全压住了赵县长二胡的聲音。那滚滚而来的声音,铺天盖地,势不可挡。就在这如雷的轰鸣中,那个人突然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小乔听见了,但他没有回头去看。他看到指挥家的指挥棒灵巧地在空中划着优美的曲线,时而如在空中轻掠过的燕子,时而如闪电劈下,时而流畅如小舟在湖面的微波里荡漾,时而如两位勇敢而机智的剑客在搏击……
  万马奔腾,奔腾在广阔无边的草原上。蓝天白云,秋风习习。一眼望不到头的骏马,枣红色的,栗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深色的马匹身上油光水亮,白色的马匹在队群里如白色的精灵,黑色的如一道道闪电。它们一匹匹格外雄健,长长的鬃马迎风飘扬……它们狂奔,在奔跑中,时间忽而被定格在某个静谧处,时而却又激越如过江之鲫,纷纷地拥挤着朝着某个源头奋勇前行。多么雄浑,多么磅礴,万马奔腾。
  小乔感觉身后没了动静。
  “喂——”
  他叫了一声,那人并没反应。他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小乔感觉不对劲,他站起身,走近了,看到那人的脑袋下汪了一大摊血……
  他的心哆嗦了起来。
  7
  老周站在剧场后台的侧门之外,听着赵县长的二胡表演实在是受不了了。滑稽,可笑。他不知道这一幕是怎么发生的。他看到指挥家的脸是铁青的。可见赵县长上台,并没有征得指挥家的同意。
  外面很冷,他大口地抽烟。他想郑师傅不来是对的,不如窝在值班室里喝酒快活呢。如果后面再搞文艺演出,他是不是应该找找指挥家提到的那个人?民间的高手,应该用起来。他不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了,这人没了,就在刚刚这一分钟前。赵县长一直想摆脱的麻烦,多年无法解决,现在赵县长用二胡把他解决了。
  突然,剧场里的音乐轰鸣,如万马奔腾。漫天的大雪啊,纷纷扬扬。
  这纷纷扬扬的大雪,如万马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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