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图(中)

来源 :小说月报·原创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d10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前情提要】河洛康家是当地有名的诗 书之家,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由于得罪了朝 廷,一夜之间,一门两进士同时毙命。 生死 存亡之际,新媳周亭兰带着遗腹子康悔文 站了出来,在风雨中力挽狂澜,使康家逐 渐走上正轨。 而年幼的悔文亦显露出异于 常人之处。 十八年后,悔文凭着勇敢才智, 破获了仓署盗粮大案,解救了师傅,为父 亲爷爷洗脱冤屈,恢复了康家声誉。 此后 悔文为开拓康家生意, 远赴秦鲁之地,等 待他的又将是怎样的危机? 他能否不负家 族企盼,重振康家? 请继续阅读长篇小说 《河洛图》。
  第九章
  一
  遥遥地,陈麦子看见,一个七品知县,正在堂上补官服呢。
  近些日子,刘知县常问的一句话是:内务府的官差到了么?
  报子再一次回道:禀老爷,还没呢。
  刘知县坐在后堂上,一直在撩那件绣有鸿鹄的蓝色官服。
  只是如今的他,早已没有当年的“鸿鹄之志”了。
  身为七品知县,官职低微,俸禄微薄,全年只有四十五两饷银。每年迎来送往的应酬如此之多,南方的父母家小尚需接济奉养,这都是要银子的。当然,即便是捉襟见肘的时候,也绝到不了置办不起官服的地步。刘知县不贪,再不济,本县范围之内,他还可以赊账。不过,寅吃卯粮,在当朝的官员中,已是不成文的惯例。
  官服嘛,他有三套,本可以替换着穿。但几年的案牍劳形,其中一套的领子、袖口已磨烂了。另一套则在一次打茶围、喝花酒时,被醉酒同僚洒上酒菜污渍,洗之不净。第三套还有八成新,一直在柜子里放着。那是为皇上召见,或是接驾逢迎来往大员等重大场合预备的。提起喝花酒,他私下有些不好意思。偶尔逢场作戏,也只是应酬。
  七品知县自己补官服,听来像是作秀,但确系实情。刘知县乃苏州人氏,祖上几代均为织造行的匠作,知县本人亦嗜好缝纫。况家眷不在身边,那一针一线,补的是心思,织的是惆怅。每有烦心事,他总要织补一点儿什么才会心安。
  十日前,县衙接到一封内务府的密牒。说是在开封、洛阳一带的当铺,发现了两件前明王府的饰物。一件为盘龙玉镯,一件为九凤金钗。牒中严令各地,一要密查这些前明宫中物品的来龙去脉,二要密查是否还有前明漏网之余党,并特示:上方会派员密查此案,此事不得张扬。
  刘知县接到密牒后,很有些紧张。大清有“连坐法”,事关前明余孽,这不由得让他心惊肉跳。他不知内务府的密探何时造访,恐有不周之处,他无论如何吃罪不起。想他十二年苦读,三年候补,熬来一个七品知县,实为不易。
  刘知县还听说,河洛仓那边的仓署官员中,有人可以直达天听,有专折密奏之权。这人是谁?新来的杨侍郎?吴仓监?或是黄……刘知县摇摇头,他实在是猜不出。可这又是不能不防的。万一那人得到什么风声,抢先上奏朝廷,岂不是他的失职么?
  那么,该如何是好呢?刘知县一边补着官服,一边想着心事。一针一线,拉得很长。
  冬日的阳光钉在签押房的兽头上,溢出些许暖意。庭外那株蜡梅开得正好,可围着火盆独坐的刘知县心里却很凉。终于,他想起一个人来,他要请这个人吃火锅。
  他要请的是河洛镇的康秀才。如今的康秀才已是当地的名儒,且不说他家中曾先后出过两个进士,在官场上有些根基,仅就他在当地的家世声望,已足以被他这个七品知县待为上宾。前任知县八抬大轿把他抬到文庙,聘为县学,可他说辞就辞了。府学一请再请,他竟坚辞不就。可见,此人不看重俗世功名。
  官轿把康秀才抬来,已近午时。刘知县亲自到县衙大门迎接,一口一个“老太爷”,作揖打躬地把老人请到了官衙的后堂。
  康秀才步入后堂,见花窗前的铜火锅早已摆好。炭是孙记炭薪行不冒烟的上等好炭,炭火紅腾腾的,火锅中水已煮沸,几样小菜和口外的切片羊肉都已备下。刘知县特意介绍说,酒是从家乡带来的“女儿红”。
  雪后初晴,透过菱形的格子花窗,只见漫天皆白,唯有院中那株蜡梅,在一片琉璃世界中如粉雕玉琢。
  两人一番寒暄,刘知县再三谦让,终还是坐了主位。待康老爷子坐下,知县大人端起酒杯说:老爷子,下官今天能把您老请出来,赏雪品酒,实乃一大快事呀。请,请。
  康秀才说:承蒙知县大人抬爱,老朽谢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好雪好酒好雅兴,老朽愧领了。知县大人请。
  刘知县说:您老能来,是下官的造化。正可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啊。请,请。这口外的羊肉,一点儿也不膻,您老尝尝。
  三杯下肚,康秀才说:知县大人,定是要问进士及第的事吧?唉,不提了,不提了。
  刘知县说:那是,那是。下官正要请教。一门两进士,康家当年可是轰动一方哪!耕读传家,书香继世。那个……啊?
  康秀才慨叹道:实话说,宋代以前,中原才子数不胜数,可圈可点。不是有这一说嘛:“江南才子真才子,中原才子压三江。”可此后嘛,那就是麻绳串豆腐,提不起来啰……
  刘知县说:是呀,那时的开封、洛阳都还是万邦来朝嘛。哎,不管怎么说,您老一门两进士,毕竟名扬天下,给本县争了大光。
  几杯酒下肚。往下,不等知县大人再问,康秀才就又把往日的故事讲了一遍:说起来,我那一儿一孙,十年寒窗,苦啊。那笔头生花之事,倒真还遇上过。那夜三更,你猜怎么着,孙子打瞌睡,那笔头伸到了油灯上,“轰”的一下竟起了火……康秀才虽然酒已上了头,飘飘忽忽,可心头并不糊涂。讲着讲着,他见知县大人“啊啊、嗯嗯”似无心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话到嘴边就又咽下了。他转口说:知县大人,这酒,我已喝出点味儿了。好酒,真是好酒啊。
  刘知县说:雪天温黄酒,最是养心怡情。我家乡这“女儿红”,绝不伤身。老爷子,今天来个一醉方休,请。
  康秀才心里有数了。他用筷子搛了一片白莲藕,细细地在嘴里嚼着,说:酒,喝得正好,只是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刘知县说:喝酒,主要是喝酒。今天把老爷子请来,一呢,是请老爷子品酒赏雪,这二呢,本县,确有些民情方面的事体,要向老爷子讨教。   康秀才暗暗吸了口气,说:请讲。
  刘知县说:我听说,您老德高望重,名声大得很哪!我的前任,原本聘您老为县学,您老辞了;后来府学又请,您老仍坚辞不就。这是为何呢?
  康秀才说:不敢。那是大人们高抬老朽了。老朽不才,虽说一门出过两个进士,那也是皇恩浩荡。况且,我已衰朽,是怕误人子弟呀。
  刘知县“噢”了一声,说:您老过谦了。别说是县学,就是太学,那也是当之无愧的。接着,他突然低声说:近日,内务府有人下来私访的事,老爷子,可曾听说?
  康秀才说:噢?噢。——内务府?
  刘知县小声说:内务府。
  接下来,刘知县压低声音说:查的可是大案子。说是前明王府的什么贵重物什儿流失出来了。您老恐有耳闻吧?
  康秀才一惊,吸了口气说:民间亦有风言风语……真有这等事?
  刘知县说:不瞒老爷子,上边已派人下来了,正在密查。河洛镇的码头上,船来船往。难道说,老爷子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么?
  康秀才说:老朽两耳不闻窗外事呀。这等事情,就是有,也到不了咱这种小地方吧?
  刘知县说:不然。两河交汇之地,河上八方风云,风吹过来,落下一两片叶子,也不一定啊。您说呢?
  康秀才说:那倒也是。既是前明王府里的物什儿,一般的人,也不容易见哪。
  刘知县又问:仓署那边,老爷子可曾听说些什么?
  康秀才道:我只是闲时跟他们下下棋。倒也没听说过什么。
  这时,刘知县很知心地说:老爷子,像我这种七品小官,头皮薄呀。老爷子若是有什么消息,一定要知会下官一声。下官这边,先谢过了。
  康秀才的酒这会儿全醒了。他故带醉态地说:知县大人放心,如有消息,一定告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都不容易呀。
  刘知县见没问出什么端倪,有些失望,就说:吃酒,吃酒。——加炭。
  二
  这天,日夕时,康秀才坐着轿回来了。
  一进家门,他立刻把周亭兰叫到了他的书房。然后问:兰儿,近些日子,你在镇上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周亭兰见爷爷神色凝重,就说:没听说什么呀?哦,码头上又贴了一张告示。
  康秀才说:告示?写的什么?
  周亭兰说:是通缉犯人的。新贴的这一张,说是逃出来的前明余党,还有画像呢。那头像看上去很年轻,文秀的模样,倒也不像是坏人。说是凡举报者,可奖官银百两。
  康秀才“噢”了一声,说:可有名有姓?
  周亭兰说:没有。上边只说了身高、年龄、长相……
  康秀才长叹一声,说:唉,我有些担心哪。
  周亭兰诧异地说:爷爷,您担心什么?
  康秀才迟疑了片刻,说:有些话,出了门是不能说的。前些日子,念念央我出面,买了些木料,说是给悔文造船用的。当时,我问她银钱来自何处,她说是把祖上留给她的饰物当了。唉,当时我也没多想,就觉得她来康家这么久了,也是一片心意,就应下了。
  周亭兰问:那木料呢?
  康老爷子说:在叶岭上呢。
  周亭兰迟疑了片刻,说:姑娘是好姑娘。只是这来路不明的钱……爷爷,您看呢?
  康秀才摇摇头,长叹一声,说:应了,到底还是应了。
  周亭兰问:什么应了?
  两人刚说到这里,只见康悔文兴冲冲地走进来,他也是刚刚下船,赶着给老爷子报兰水城的喜讯。一进门,见两人神色严峻,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康秀才默默地说:把门关上。
  关上门,康秀才很久沒有开口说话。末了,他先讲了念念托他买木料造船的事,而后沉着脸说:今天,知县大人请我吃饭,说是接朝廷密牒,在开封、洛阳两地,发现了从前明王府流出的两件皇家饰物。一为盘龙玉镯,一为九凤金钗,内务府的人正在密查。
  周亭兰一脸惊诧,说:爷爷?
  康悔文也吃惊不小,不会吧?哪会这么巧?
  在康悔文的心里,只觉得念念不同于常人家的姑娘。念念语贵。她的话就像是药一样,当用时才用。她的衣裳虽不时兴,但穿在身上就显得与众不同。哪怕是一方小手帕,只要是她用着,那帕子就灵泛泛的。还有那双眼睛,她的眼睛里像是存了太多的水,很多的话语都藏在潭水般的眼睛里,偶尔泛一两个涟漪,你只能去猜。
  很久了,康悔文还发现,念念身上总是飘着郁郁淡淡的暗香。没见她施粉,也从不戴什么饰物,但那脖颈处仿佛天然有一道环痕。那一头秀发只要在水里漂那么一下,甩出来的水滴都是带香气的。那香气似有若无,叫人怎么也想不出,那是什么熏染出来的。
  念念她……
  康秀才长叹一声,接着便老泪纵横。他说:咱们康家是吃过大亏的。一门两进士……苍天哪!
  康悔文愣了片刻,猛然醒了似的,扑咚往地上一跪,求道:太爷爷,不能把念念交出去。念念她,她有什么罪呀?
  康秀才在房里来回踱着步,迟疑着说:知县大人特意请我吃饭,难道说,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是故意试探我?不像呀。可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半个字,就是灭门之灾。你们,可要想好了。
  周亭兰想了想,说:爷爷,康家不能做这种不仁不义的事。况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要不,送她走?
  康悔文说:娘,她一个姑娘家,你让她到哪里去呀?
  康秀才说:不可。万万不可。这时候让她走,等于不打自招。
  周亭兰说:那,让她赶快嫁人。这,总不会有人说什么吧?
  到了此时,康悔文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他跪在地上求道:娘,我们俩从小就在一起……
  康秀才斟酌再三,终于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悔文,你起来吧。这件事,永远不要再提了。如果上天要灭康家,那就让它灭吧。如果上天不灭康家,那就是你们的福分。另外,造船的事,我看暂且先放一放吧。   周亭兰仍有些担心,说:爷爷,康家已经受不起了……
  康秀才说:兰儿,这件事,是有些凶险。不过,“信义”二字还是要讲的。悔文哪,你去把念念叫来,我跟她说说话。
  当念念进了康秀才书房的时候,康秀才两眼是闭着的。过了很长时间,他的眼睛才慢慢睁开。他默默地打量着念念,说:孩子,你心里有苦意呀。
  念念却说:太爷爷,我已经不苦了。
  康秀才说:为何?
  念念说:我心中有了可以念诵的人了。
  康秀才说:你喜欢悔文?
  念念说:我的命是他救下的,我会一生一世对他好。
  康秀才点了点头,说:那么,伯夷叔齐的故事,你听说过么?
  念念说:听说过。
  康秀才说:虎符的故事,你听说过么?
  念念说:听说过。
  康秀才又说:那,范蠡全身而退的故事呢,你知道么?
  念念说:知道。
  康秀才又闭上眼睛,停了片刻,说:那就好。江河横流,日月更替,这也是常有的事。人生如戏,上一场与下一场是不同的。轰轰烈烈也罢,平平淡淡也罢,凡演过去的,就不再是你的角色了。
  念念说:我知道。
  康秀才说:念念啊,祸从口出。若是你做了悔文的媳婦,那过去的事,就要忘得干干净净。不可说,不能说,也不必说。
  念念说:太爷爷,我记下了。
  康秀才又提醒说:还有一条,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从今往后,再也不要独自出门了。
  念念点点头,说:我懂了。太爷爷,放心吧。
  这时,康秀才倒有些不落忍了。他叹口气说:孩子,你要是忍不住,你要是心里有苦水,就在这里倒一倒。仅此一次,出了这个门,就得烂在肚里了。
  念念眼里顿时涌上了晶莹的泪珠。
  外面没有人知道康秀才和念念说了些什么。康家的后人也一直守口如瓶。人们只知道,只有康秀才一人看了那个首饰匣子,匣子是宫里的式样,有龙有凤。后来,这个匣子就下落不明了。
  三
  康家上上下下正忙着办喜事时,一个人悄悄来到了河洛镇上。这人是兰水城的崔红。
  崔红是从兰水坐船来的。路上,她特意换了男装,把自己装扮成年轻公子的模样。她先是在开封的汴河渡口下了船,顺便逛了开封的街市,买了些当地的特产,而后搭船西行,来到河洛镇上。
  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自见到康悔文后,崔红心里就再也放不下这个人了。一天,当沂河码头的锣声又响起时,她坐立不安,一时心慌意乱。她立马收拾行装,决意去往河洛镇。她对自己说:只是去看看那个人,哪怕只是见上一面,她也就死心了。
  然而,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她刚进开封城,就被内务府的密探盯上了。这密探盯上她是有缘由的:一是她出手阔绰,二是她长相清秀,且跟告示上通缉的嫌犯年龄相仿。就此,密探一路跟她到了巩义县城。一到县城,这姓宋的密探即刻去了县衙,拿出身上的腰牌晃了一晃,吓得知县大人马上吩咐县衙的捕快,一切听从宋爷的差遣。
  这一切,崔红浑然不知。她在河洛镇的码头下了船,一路打问来到康家客店。她并没有急着打听康悔文,而是在店里先开了间客房住下。待她洗漱一番,刚刚恢复了女儿模样,就有人敲门。
  这时,崔红已来不及改换男装了。她一开门,只见门口站着四个带刀的捕快。她赶忙退后一步,说:你们,这是干吗?
  站在门口的四个捕快一声不吭,就那么虎视眈眈地站着。只听外边昂扬地响起了一声咳嗽,而后,一个身穿锦袍,外罩青缎马褂的男子背着手走了进来。他就是内务府的密探宋海平。虽说他仅是臬司衙门的小吏,但他的密折可以直达天听。这人站在崔红面前,嘿嘿一笑,慢声说:原来是位小姐。莫非我走错门了?失礼,失礼。
  崔红瞪了他一眼,正欲关门。这时,宋海平一眼就看见了床上刚换下的男装,说:慢。原是女扮男装的小姐?你到河洛干什么来了?
  崔红说:我是做布匹生意的。怎么,不能来呀?
  姓宋的笑了笑,说:一个女子,跑出来做布匹生意?我还是头一次见。嘿嘿……带走。
  捕快们立时拥上来,崔红大声说:敢!凭什么抓我?
  姓宋的说:拿出来,让她看看。
  一个捕快手一扬,那张带画像的告示,就展在崔红的面前。画像上的人也身着男装,但清秀之态犹在。粗一看,跟崔红的神态确有几分相似。
  崔红说:我是从兰水来的。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姓宋的说:错了?你分明是前明余党,朝廷缉拿的重犯。别的且不说,女扮男装,定有图谋。有话到衙门里说去吧。
  当众捕快押着崔红下楼时,崔红急了,大喊:你们弄错了!我是来找康公子康悔文的。各位乡邻替我告知一声:我是山东临沂人,我叫崔红,我是来找康悔文的。各位务必,让他来保我!
  风闻官府抓人,康家店大门外,一下子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们都听到了这女子的喊声,一时议论纷纷。一个伙计慌忙跑到后院找大奶奶去了。
  当周亭兰追出来时,人已经被带走了。
  四
  傍晚时分,康悔文刚从县城回来。
  甫一进院,他就觉得气氛不对,伙计们三三两两在嘀咕些什么。一个伙计迎上前来说:少东家,赶紧吧,老爷子、大奶奶都等着你呢。
  康悔文问:怎么了?
  那伙计小声说:出事了。
  康悔文不再问,疾步进了上房。谁知,刚一进门,就听见一声断喝:跪下。
  康悔文抬头一看,太爷爷和母亲都在,且一脸的肃然。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只好跪下了。
  康秀才沉着脸说:康氏家训,你还记得么?
  康悔文说:记得。
  康秀才说:你马上就要大婚了,你知道么?
  康悔文说:知道啊。我不是去……   康秀才“哼”了一声说:知道?那你说说,你在山东造了什么孽?
  这时候,周亭兰忍不住问:一个叫崔红的女子,你认识么?
  康悔文忙说:认识啊。她还帮咱不少忙哪。怎么了?
  周亭兰一脸愁容,说:如今这女子已经追过来了,说是找你的。
  康悔文忽的一下站起身来,惊喜道:崔红来了,她在哪儿?
  康秀才喝道:跪下。
  康悔文忙跪下,把在临沂的事情一一相告,见两人谁也不吭声了,便又问:到底怎么了?
  周亭兰说:悔文,不是娘埋怨你。这边正办喜事呢,那女子追来找你,还女扮男装,住进店里。如今,她被县衙的捕快抓去了。你说是保她呢,还是不保?
  康悔文马上说:保。当然要保。娘,崔红不管是为啥来的,可她来了,是冲着咱来的。咱要不保她,以后咱还怎么在山东做生意呢?况且,人家还救过我。
  周亭兰说:这也是个急人。抓她的时候,她大喊:我是来找康公子的!一街两行的人都知道了,闹得沸沸扬扬。
  这时候,康秀才说:依我看,这女子,保是要保,但不可鲁莽。事情既然传扬出去了,虽说有碍名誉,也正可顺水推舟,解了咱念念的嫌疑。
  周亭兰看了康秀才一眼,说:爷爷的意思是……
  康秀才想了想说:既然这崔红不是画像上的人,这就好办了。保,立马出面去保。而且要联合众相与具保,一定要把人保出来。
  康悔文马上说:好,我明天一早就去县城。
  周亭兰仍有些担心,说:爷爷,不会引火烧身吧?
  康秀才说:古人云“乱生于远,疑生于惑”,既来之,则安之。阴差阳错,山东女子追到这里来了,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不瞒,比瞒着好。这是最好的解法。
  周亭兰说:悔文,你去找马师傅商量一下,他毕竟做过捕快头,人熟一些。
  康悔文正待轉身要走,康秀才又发话了:慢着。
  康悔文扭过脸,只听康秀才说:悔文,你想过没有,若是这崔红姑娘保出来了,又当如何?
  康悔文没明白太爷爷的意思。他说:既来了,就住上几天,好好玩玩。
  周亭兰说:那,她要不走呢?
  康悔文愣愣地,随口说:不走?不会吧……
  康秀才看了他一眼,说:是呀,她执意要留下呢?这女子,一旦生了痴心,是劝不住的。
  康悔文说:这……您老说该当如何?
  康秀才说:为人处世,讲的是大情大义。对人家崔姑娘,自然要以礼相待。可我要你记住一条:永不纳妾。不纳妾,家中就不会生嫌隙,不会有二心。切记。
  五
  当康悔文见到崔红时,心里竟有些酸酸的。
  康悔文是通过师傅马从龙,托了县狱的牢头,才见到崔红的。县狱的监房,设在县衙签押房旁边隔出的一个小院里,四周俱是高墙。进了监房大门后,还要过两道木栅栏,拐进窄窄的甬道后面,才是女监。
  康悔文提着一个食盒,食盒里装着母亲特意做的霜糖豆腐和一些点心。进监房之前,那牢头着意提醒说:康公子,虽说是马爷的面子,但这案子是上头内务府抓的,你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小的担待不起。康悔文说:你放心,不会让你吃挂落。
  进了牢房,康悔文见地上有杂乱的铺草,崔红就在那堆铺草上坐着。
  康悔文说:崔红,让你受苦了。
  崔红见到康悔文,泪花在眼眶里转。但她还是笑着说:到底见到你了。我也就是想见你一面。没想到,牢里相见了。
  康悔文说:你放心。家母正在请镇上的商家联名具保,你很快就会出来的。
  崔红说:给老人家添麻烦了。
  康悔文说:吃点儿东西吧,这是家母特意做的。
  打开食盒,把菜肴摆上,康悔文问:你来这里,你哥知道么?
  崔红摇了摇头。
  一时,康悔文不知说什么好。又问:临沂那边生意如何?
  崔红说:生意还好。接着,她突然问道:康公子,你不希望我来,是吧?听说,你就要大婚了?
  康悔文怔了一下,说:是。
  崔红眼圈一红,说:这一趟,我还是……来对了。我给哥哥道喜了。
  康悔文忙说:崔红,你要是不嫌弃,从今往后,咱就兄妹相称,我认下你这个妹妹。
  崔红轻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么?一个姑娘,女扮男装,走八百里水路,也就是为了看一看……哥哥。
  康悔文说:我知道。妹妹的心意,我愧受了。
  崔红说:你不知道。我在兰水,坐着坐着,先是心思飞来了,挡都挡不住。再就是我,人,也来了。你觉得我贱么?
  康悔文忙说:不不不……
  崔红说:我的确是投奔你来的。我说过,我只有一个哥哥,不走正路的哥哥,我不会再认哥哥了。可你放心,我不会赖在这儿的。
  说到这里,崔红已泪流满面。
  康悔文不知说什么才好,竟有些语无伦次:崔红,妹子……还是先出来再说吧。你于康家有恩,康家不会忘记的。
  崔红说:有恩,无缘?
  康悔文说:有缘。在兰水,我遇上的第一个人就是你,要不是你……
  崔红说:那就是无分。若是我不要名分,你愿么?
  康悔文半天无语。他虽有些心动,但太爷爷的话,一直响在他耳边。稍停片刻,他说:那霜糖豆腐,你还是尝尝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六
  家里,康秀才也坐不住了。
  一件牵涉内务府的事,总让他心里不安。虽说这位来自山东的姑娘与所谓的“前明余孽”毫无干系,但若是往下深究,万一那姓宋的盯上了康家,那可如何是好呢?
  再说,人家是奔着悔文来的,又不能不救。若是不救,何以为人?只怕更会让人起了疑心。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快把人保出来,礼送回程,确保康家的安宁。
  于是,康秀才与仓爷商量了一番,由仓爷带上他亲自执笔、众相与画了押的具保文书,让店里的伙计套车,直奔县衙。   到了县衙,经人通报,见到了刘知县。刘知县自然知道,这位人称“仓爷”的颜先生,曾一状告倒了十二名户部的官员,于是说:颜先生不是外人,不瞒你说,内务府的人下来了,神龙不见首尾,惹不起呀。
  仓爷说:知县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不是从京城来的。他不过是河南都察司的一个小角色,狐假虎威罢了。
  刘知县疑惑地说:是么?此人,这位宋爷,可是带着腰牌的。
  仓爷说:带着腰牌不假。他毕竟是臬司的人,与内务府是有关联的。
  刘知县仍不放心,问:这消息,从何得知?
  仓爷说:实话相禀,是新任的仓署杨侍郎……
  刘知县说:噢,明白了。下官明白了。这杨大人可还说些什么?
  仓爷说:他只是说,这河洛镇虽说是水旱码头,可京城里的事,断然不会查到这种小地方来的。
  刘知县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突然说:这么说,此案有诈?不会吧,我这里确有内务府的公文哪。
  仓爷说:诈,倒不一定。公文是真,但借机办一些事,倒也有可能。
  刘知县说:这么说,他是打秋风来了?
  仓爷说:难说。
  刘知县说:要是为财而来,那也好办。就怕,他另有所图啊。
  这时,仓爷才掏出了那张具保的文书,说:知县大人,这姓宋的一来,可是闹得鸡犬不宁啊。
  刘知县接过保书一看,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仓爷说:一个从山东来的贩布女子,刚刚在镇上住下,就被这位宋爷抓了,说怀疑她是前明余党。这不,镇上的商家联名具保,托我呈送知县大人,请大人明察。
  刘知县手里捧着保书,说:一个女子,山东来的,会是前明余党?
  仓爷说:是呀,一个经营布匹的小女子,人家是来做生意的。
  刘知县说:人呢?
  仓爷说:人,在你的大牢里押着呢。
  刘知县迟疑片刻,说:那,那万一要是呢?
  仓爷说:一山东女子,有名有姓,有家有址,绝对不可能是前明余孽。你想想,她才多大?
  刘知县说:我是说,万一呢?
  仓爷说:大人,众商家联名具保。有这么多人头,还不够砍么?她要是真有什么,你想想,这么多人都不要命了?
  刘知县连声说:那是,那是。
  这时候,仓爷从袖里掏出了一张银票放在桌上,说:至于其他,众商家凑了五百两银子,也好让知县大人有个交代。
  刘知县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个嘛,这个……
  仓爷说:知县大人,这银子是走路的,你不要有什么顾忌。人,先放出来,要是有什么事,保人都在,你尽管放心。
  然而,当刘知县陪着仓爷到牢里提人的时候,人刚出牢房的门,却又被那姓宋的拦住了。
  这位宋爷不知得了谁的信儿,匆匆赶来,在县牢的门口,拦住众人,说:慢着。
  刘知县一见这位宋爷,腿竟然吓得有些哆嗦。
  这位宋爷厉声说:刘知县,你竟敢私放朝廷的重犯?
  刘知县缓缓神才说:宋大人,按大清律,商家联名具保,是可以先放人回去的。况且,也没有证据嘛。
  宋海平笑了笑,说:说得好。你给我讲大清律,很好。我现在告诉你,我有证据。
  说着,宋海平伸出来手,只见他手握一串佛珠,说:我在开封府当铺让人验过,这就是前明王府里的物品。
  刘知县站在那里,一时傻了一样。
  这时,仓爷说:这证据,能让我看看么?
  宋海平斜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刘知县赶忙介绍说:此人是颜先生。就是一状告倒十二位户部官员的仓爷。
  宋海平根本就没把仓爷放在眼里,他不屑地看了仓爷一眼,说:不就是一讼棍么?这证物不是谁都可以看的。
  接着,宋爷喝令衙役道:带回去。
  第十章
  一
  当“一品红”再次回到河洛镇时,一个镇子的人都沸腾了。
  谁都知道,如今的“一品红”,已是声震晋、冀、鲁、豫、陕、甘六省的当红名角了。是口口相传的“豫剧皇后”。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早年间她与周家的渊源。
  “一品红”早年学戏,遭了很多的磨难。那时候她年龄尚小,挨骂挨打是家常便饭,更难的是,学戏必须过三关。
  第一關是“背功”。那时候学戏的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被送到戏班去了,没有人识字,唱词全靠师傅口口相传,死记硬背。班主为了让这些孩子记住唱词,想出了刁钻的办法,往她们睡铺的席下泼水。夜里躺下,铺席湿漉漉的,搞得人浑身发紧发痒,根本睡不着。睡不着能干啥?一边抓挠一边背词。所以,那年月,大凡学戏的,十人九疥。
  第二道关是“憋功”。那时候唱戏大多是在野地搭建的土台子上,一唱就是一两个时辰。如果你在那高台上正唱着,突然想尿了怎么办?所以,你一定要夹得住这泡尿。班主用的也是土法子,就是让你练“憋功”。早上五更天起来,喝一肚子凉水,不准尿,对着河滩练发声。凡夹不住尿了的,一棍子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第三道关是“吊功”。夜里睡觉时,把两条腿轮番绑着吊在梁上,练腿上的功夫。
  这三道关都熬过去,就有上台的指望了。
  起初,“一品红”没有艺名。她只是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苦孩子,人们都叫她“小黄毛”。她母亲死后,被人卖到了戏班里。她六岁进班,十二岁熬煎出一头一身的疥疮。班主认定这孩子完了。一个女孩儿家,湿毒已侵入血液,疥疮爬到脸上,一张脸都毁了,谁看了谁恶心,还能登台唱戏么?
  一个雨天,她发着高烧,奄奄一息,被班主扔在了河洛镇的码头上。
  也是小黄毛命不该绝。她是周亭兰去赶集买鱼时,在码头碰上的。那时周亭兰也才十二三岁,看她蜷曲在码头的一个角落里,裹一条脏兮兮的破单子,抖得像只流浪狗。那唯一露在外边的小手半伸着,实在是太可怜了。周亭兰心一软,雇了辆鸿车,把她推回家了。   可是,当脚夫把她背进周家院子,揭开裹在她身上的那条破单子时,一家人都愣了。这哪儿是人?分明是个死丑死丑的无常鬼呀。她脸上、头上、身上全是疥疮结的脓痂,一层一层的痂,太吓人了。当时,周亭兰就吓得“哇”的一声哭了。
  周亭兰一哭,家里人也不好再埋怨她了,一个个脸上都不好看,怎么办呢?眼看人都这样了,总不能让她死在家里呀。于是就商量着,拉张席裹上,悄悄地把她扔出去算了。
  可周亭兰却一直哭,哇哇大哭。是她的哭声把“老毒药”周广田引出来的。周广田从堂屋里走出来,用力咳嗽一声,说:日死,咋了?
  家里人都埋怨说,亭兰这孩子不晓事,背回来一个小鬼儿。这闺女长一身癞疮,怕是湿毒攻心,眼看不行了。咋办呢?
  周广田走上前来。他倒是不怕鬼。弯下身子看了看后,他伸出手,翻开小黄毛的眼皮。这时,小黄毛眼里嘟噜流下了两行泪。周广田迟疑了一下,嘴里嘟哝说:兴许,还有个救?
  在周家,周广田是个很武断的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先是命人把小黄毛半秃的头发给剃光了,扒光了身子,用白布裹上,而后吩咐人点火烧锅,就用那熬霜糖的大锅烧了一大锅水,倒进一口大缸里,兑上自家做的柿子醋,待水温下得去手时,竟然用那熬霜糖的法子,把小黄毛放进缸里,用笼盖罩着,蒸得她通身大汗。蒸一遍脱一层痂,而后抹上拌了蜂蜜的霜糖、细辛,干了再蒸,蒸得小黄毛哇哇直叫。就这么用了一两月时间,居然把小黄毛给治好了,倒是个周周正正的小姑娘。
  小黄毛走的那天,一气儿给周广田磕了九个头,磕得地咚咚直响。她张嘴叫了一声:干爹。在戏班里,叫人“干爹”已成习惯。她含着泪说:干爹,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您。
  周广田笑了,说:看看,偏方治大病啊。
  小黄毛一叫“干爹”,周亭兰的嘴噘起来了。她说,我咋这么倒霉,凭白捡回个“小姑姑”。说得一家人都笑了。
  小黄毛立时哭得像个泪人,她抱着周亭兰就叫姐姐。她说:姐姐呀,我的好姐姐,我这一生一世,就你这一个姐姐。从今往后,不管千里万里,只要姐姐招呼一声,我立马回来,当牛做马,服侍干爹和姐姐。
  数年前,小黄毛还回来过一次,那时她已有了“一品红”的艺名。但她是万不得已才回来的。那是个灾年,戏班的日子不好过,路上又被土匪劫了。她就那么带着一个拉弦子的老头儿,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周家还是一样待她。周广田好听戏,她就在周家唱了半个月的戏。从此,周广田就喜欢上“一品红”的戏了。
  “一品红”这次回来,可就大不一样了。她已是响当当的名角,名震晋、冀、鲁、豫、陕、甘六省。中原乡村流传的顺口溜说:“当了牲口卖了套,也要听‘一品红’的《上花轿》。”如今,就算在开封府,能看上“一品红”的戏,也是一桩值得炫耀的事情。
  “一品红”是带着整个戏班子回来的。身后一拉溜十二挂大车,几十号演员,浩浩荡荡的,一下子轰动了全镇。她这次回来,是专门给康悔文的新婚贺喜来了。戏班进镇当日,就放出话来,“一品红”要在这里连演三天,而且分文不取。一个镇的人奔走相告,天!这是多大的面子呀!
  “一品红”能回来,周亭兰当然高兴。其实,她不过是让人给“一品红”捎了个口信儿,说孩子要结婚了,她这个“帮边小姨”若是有空,回来喝杯喜酒吧。就这么一个口信儿,“一品红”说回来就回来了。
  “一品红”回来,先去拜望了“老毒药”周广田。她带着四色礼物,一见面就说:干爹呀,您那会儿差点儿没把我蒸死。周广田一听这话,笑得合不拢嘴。
  待见到周亭兰时,“一品红”扑上去抱住她:姐姐呀,妹子想死你了。周亭兰说:小黄毛,你咋说回来就回来了?“一品红”说:姐姐呀,你的话就是圣旨,我敢不回来么?周亭兰说:那可不敢。如今你是大名角,该多忙啊。“一品红”说:姐姐呀,只要你说句话,无论千里万里,小黄毛一准儿回来。周亭兰心里一热,却正话反说:小黄毛,你真是的。这么多年了,也不回来看看姐姐。还说想我,假话。“一品红”也跟着正话反说:姐姐,其实呀,我一点儿也不想你,我是想咱家的柿饼了。你忘了,当年,你只让我吃一个,说怕伤了我的胃,我都快恨死你了。周亭兰说:你个馋嘴猫,就记着那一口。
  两人正说笑着,康悔文进来了。没等康悔文上前行礼,“一品红”就扑上来了:这就是咱儿子呀?都这么大了,多齐整!快,让姨亲一口。
  这一下讓康悔文闹了个大红脸。“一品红”指着他说:看看,还红脸哪,我可是当娘的,姨娘姨娘,我也是娘,咋就不能亲?
  而后,她手一招,有人抬进来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小箱里是银子,大箱里是绸缎。
  周亭兰说:小黄毛,回来就是了,你这是干啥?
  “一品红”说:我这小姨能是白当的么?
  康悔文说:谢谢小姨。
  这时,“一品红”像是看出了点儿什么,说:这孩子是咋啦?大喜的日子,一脸愁容。是谁让咱受委屈了?给姨说说。
  周亭兰把山东女子崔红被押的事说了之后,“一品红”说:想不到,我这儿还挺有女人缘呀。既然人家是冲咱来的,咱说啥也得把人给救出来。不就是县衙么?一个狗官,敢这么欺负人?
  周亭兰说:不光是县衙,这事牵涉上边了。说是一姓宋的,借内务府的势,硬说是……
  “一品红”说:姓啥?姓宋?是不是从开封那边过来的?
  康悔文说:就是他。说是臬司衙门的宋海平。
  “一品红”撇了撇嘴,说:原来是他呀!这人我认识,交给我吧。这人贱不兮兮,没一点出息。有一回,跑到戏台边抠我的脚心……让我会会他。
  二
  “一品红”在开封演出的时候,宋海平就是她的戏迷。
  那时候,“一品红”觉得他两眼贱嗖嗖的,不怎么理他。开封府的官员每每请“一品红”唱堂会,都是用轿子把她抬进府邸。宋海平官职低些,自然轮不到他往前凑。不过,他巴结奉迎的嘴脸,“一品红”是看在眼里的。这次,听说是他办的案子,她就觉得是可以说得上话的。   这天,当一顶小轿把“一品红”抬到县衙门前时,宋海平正在县衙后堂训斥刘知县呢。宋海平把那一串佛珠啪地往茶几上一拍,说:刘知县,你有几个脑袋呀,敢私放朝廷要犯?你知道连坐法么!
  刘知县很委屈地说:有河洛镇几十位商家铺保,下官实在是……
  宋海平又要发火,只见一个衙役匆匆走来禀报说:老爷,有人要拜见宋大人。
  没等衙役把话说完,宋海平便尖着嗓子厉声说:不见!本官任何人不见。刘知县,你给我查一下,看是谁把消息给透出去的。——你,滚出去。
  可一语未了,便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飘进来了。“一品红”立在后堂花厅的廊前,兰花指做捻花状,细声说:哟,这么大的口气?不见就不见吧,还让人滚出去。你滚一个我看看。
  这宋爷抬头一看,立时身子酥了半边。他两眼放光,喜出望外地说:哟哟哟,姑奶奶,我的姑奶奶呀,哪阵风把你刮来了?
  “一品红”说:怎么,你是官,我是民,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了?
  宋海平却醋醋地说:名角儿所到之处,万人空巷。我等小芝麻粒儿,哪会入得了红姐的法眼?
  “一品红”说:呸,还小芝麻粒儿,迷眼的那是沙子。你是想让我得红眼病吧?说着,竟笑了。
  宋海平觍着脸说:沙子也行啊,只要在你眼里。
  刘知县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转过脸,很郑重地咳嗽一声。
  宋海平这才介绍说:刘知县,这位你还不认识吧?她是红遍天下的名角“一品红”。实话告诉你,在开封城,红姐进巡抚衙门,都是八抬大轿抬进去的。
  刘知县听了,仍是眼也不抬地说:下官眼拙,下官眼拙。一边作揖,一边往后退着。
  宋海平说:也好。你先忙去吧。回头再说。而后喊道:看茶。
  刘知县扭头便走。他气冲冲地步入后院,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道:什么东西?堂堂县衙,成你家后院了。一个戏子,一个阉货。啊——呸!
  待“一品红”坐下后,宋海平说:姐姐,你那段《西厢记》,我是百看不厌哪!“夜坐时停了针绣,我与哥哥闲讲究。月儿才上柳梢头,早已人约黄昏后……”端的是醉人哪!
  “一品红”说:哟,是么?
  宋海平说:别的角儿,都是在演戏。红姐你,浑身都是戏。
  “一品红”望着他,竟有些吃惊:你还真懂啊?
  宋海平说:红姐的戏,我每出必看。尤其是《李天保吊孝》那一出,真是好,真好!姐姐那楼梯步,“噔噔噔、噔儿——”,醉人哪。姐姐那个水袖儿,那回眸一望,天仙一般。姐姐的泪,没有一滴是假的,那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还有那段《声声慢》,撕锦裂帛,绕梁三日。他说着,禁不住哼唱起来。
  “一品红”听了,心说,这个人,这个人哪。片刻,她说:宋爷,赶明儿,你得好好给我说说戏。
  宋海平说:哪里,哪里。只要红姐肯赏脸,我自当登门求教。
  这时,“一品红”说:你知道我为何来县衙找你么?
  宋海平慢声说:我正要请教。在开封时,我多次下帖请红姐,姐姐都不肯赏脸哪。
  “一品红”突然正色说:宋爷,宋大人,我这次来,是投案自首的。
  宋海平一怔:这,这话从何说起?
  “一品红”说:我身上藏着赃物呢。你快把我抓起来吧!说着,她从手上取下一串念珠,啪的一下放在茶桌上:看看吧,兴许是前明王府里的物什。
  宋海平说:姐姐,你这是……
  “一品红”说:不是凡有念珠的,都要抓起来么?我自己投案来了,抓吧。
  一听这话,宋海平即刻明白了,说:姐姐可是带有藩台大人的口信儿?
  “一品红”说:你可别这样说。我虽然在藩台大人家里唱过堂会,也还不至于像你一样,狐假虎威。
  宋海平笑了笑:这么说,红姐是替人说情来了?
  “一品红”说:不错。我一干妹妹,山东人,来这里串亲戚,被你抓起来了。有这事吧?
  宋海平说:姐姐呀,要是这件事,你可就让我为难了。我是奉内务府的密牒拿人,她可是私通前明王室的要犯。
  “一品红”说:你别吓我。什么要犯?证据呢?不就是一串念珠么,怎么就成了前明王府里的物什了?实话跟你说,那串念珠是我送她的。所以,你把我也抓起来吧。
  宋海平说:她女扮男裝,形迹可疑。
  “一品红”说:那,那是怕遇上坏人。我也扮过书生,难道我也可疑么?
  宋海平说:姐姐要是这么说……
  “一品红”说:怎么说呀?人,你是放不放呀?你要是放人,我欠你一个人情;你要是不放呢,就把我也关进去。那,我可要跟你打官司了。
  宋海平说:看来,姐姐是真要保她?
  “一品红”说:那当然。崔红是我干妹妹,有家有址有名有姓,我当然要保了。
  宋海平突然说:姐姐拿什么保?
  “一品红”说:我说过了,欠你一个人情,还不够么?
  宋海平说:既然姐姐作保,人我可以放。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一品红”说:你说。
  宋海平俯身过去,在“一品红”耳边低声道,就想捏捏那双走楼梯步的“金莲”。
  “一品红”眼都不眨,心说,贱。这人还是贱。可她笑了笑,却说:走了一天,我腿脚正乏呢,劳你给捏捏吧。
  三
  “一品红”出面,虽说又费了些周折,崔红到底是被放出来了。
  康悔文把崔红接回康家店时,康家老爷子带着周亭兰一众人等迎在院门前。见了这位从山东来的姑娘,康秀才竟然深施一礼,说:姑娘,康家让你无故受屈,这是康家的不是,我等在这里给你赔礼了。
  崔红赶忙还礼,说:这是哪里话?老爷爷,是我给悔文哥、给康家添了麻烦了。
  康老爷子意味深长地说:姑娘,你是康家的恩人,礼当如此。接着,他吩咐说:亭兰,你好好陪陪崔姑娘。   周亭兰赶忙把崔红让到她的房中,说:崔小姐,这些天让你吃苦了。水已经烧好了,你先洗洗。
  崔红看康家人这么热情,老老少少出门相迎,反倒有些不安。当她换洗毕,外间的一桌菜已经摆好。
  康家老爷子亲自作陪,连声说:请,请。崔小姐,听说,你不但救过悔文,康家在兰水的布匹生意,也得力于小姐打理。老朽不才,敬小姐一杯。
  崔红忙站起应道:老爷爷在上,万不敢当。
  这边,周亭兰亲自布菜,说:崔小姐,生意上有些急事,悔文出去了。你尝尝这个……
  菜,十分丰盛,主家又如此多礼。在这客客气气的热情中,崔红感到了,康家人是有意让她和悔文远离的。这顿饭,她吃得寡淡无味。她有问必答,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筷子却掉地上了。周亭兰说:不妨事,不妨事。让伙计再取一双来。可是,崔红却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当晚,崔红一夜未眠。年关到了,她听到康家上下一片忙碌,都在张罗着办喜事。她一个姑娘家,贸然闯来,算什么呢?想到此,不由得有泪流在枕边。就这么思来想去,到了四更天,她悄悄起了床,简单收拾了一下,推门走了出去。
  天还未亮,四周灰蒙蒙的。崔红走出后院大门时,却见康老爷子拄着拐杖立在寒风中。
  老人咳嗽一声说:姑娘,你要走么?
  崔红一怔,说:老爷爷,请您转告悔文哥,我,走了。
  康秀才默默地望着她,说:也好。你不想再见见悔文么?
  崔红迟疑了一下,强忍着泪水,说:不见了。
  康秀才說:孩子,你帮了康家,康家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你记住,无论以后遇到啥难处,你都可以凭我这个口信儿,得到康家的帮助。
  崔红苦笑一下,说:谢谢老爷爷。我想要的,只怕您给不了我。
  老人长叹一声道:哦,姑娘想要的,我真给不了你。车,已给你备好了。一路小心。
  上路后,崔红一路都在哭。当驴车经过黄河边那条鸿沟时,她突然说:大哥,你停一停。
  驴车停下来了。崔红从车上下来,远远望去,她问:这就是传说的鸿沟吗?
  赶车人说:是。姑娘。
  望着那千年的沟壑,只见眼前黄沙漫漫,荒草萋萋,干裂的河床伸向远方,横无际涯。崔红想,古往今来,世道人心,果真不知有多少不能逾越的鸿沟……她渐渐收住了眼泪,说:走吧。
  天大亮时,康悔文才得到消息。他骑马赶来,一直追到鸿沟。驴车早已走远,黄河滩边,杳无人迹。
  四
  阴历腊月二十七的晚上,镇上的人都去看戏了。那是“一品红”的戏,河洛镇万人空巷。
  “断指乔”悄悄潜入了康家店,在周亭兰窗前轻轻打了声呼哨。
  在中原,“断指乔”的名头越来越响。他如今已不单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头子,而是有几百号人马的响马首领。
  那声呼哨乍一听,像是带哨音的风掠过窗纸,只有周亭兰能区分其间的细微差别。正值悔文的大喜日子,无论是谁,都不能搅了儿子的喜事。
  片刻,开了门,周亭兰轻声说:外边冷,进来吧。
  “断指乔”手捧一个大盒子,进了屋,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来,是一面用红绸罩着的菱花镜。
  他说:人说,今天是你儿子大婚的日子。
  周亭兰说:是。
  他说:喜事呀。我特来道贺。
  周亭兰说:谢了。
  他说:有句话,还想问问你。
  周亭兰说:你说。
  他说:走,还是不走?
  周亭兰怔了一下,说:这,我……还没想过。
  他说:那你现在想。跟我走,我能给你的都给你。
  周亭兰怔怔地站在那里,很久没有说话。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她,一个女人,和土匪私下来往。一旦走漏风声,她不仅会颜面扫地,被所有人唾弃,还足以毁了整个家庭。在这个镇上,东有孝义里,西有仁义巷,她的名声,是康家的脸面和招牌。要是没有了脸面和招牌,她将怎么活?康家将怎么活?她知道,这个人不会放过她。可是,她有儿子,儿子是她的命。为了儿子,她甘愿抛下脸面,只身和这个人周旋。这些年来,他是隔着窗户和她说话的唯一男人。虽说此人心狠手辣,可其间并未伤害过她和家人。是啊,多少年了,她用尽心力撑着这个家,她撑得很累,很苦。有过那样的时刻,她想撂下一切一走了之。她不希图十二道贞节牌坊,但她愿意跟着走的,绝不是一个土匪……
  这时,只听“断指乔”说:你信不信?我要动粗的话,早把你抢走了。
  周亭兰说:我信。
  “断指乔”说:女人我不缺,我缺的是一份真情。我等这么多年,只想要一份真情。
  周亭兰沉默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她要和这人周旋下去,不为别的,只为她的儿子。
  于是,她说:我是一个做母亲的人。
  “断指乔”说:这是你的心里话?
  周亭兰说:是……心里话。
  “断指乔”说:如果这是你的心里话,那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的儿子,就是我的仇人。
  周亭兰一惊,说:这么说,我也是你的仇人?
  “断指乔”说:我说的是你儿子。
  周亭兰说:儿是娘的心头肉,能割得开么?
  “断指乔”说:那,你就跟我走吧。
  周亭兰说:你知道我为啥不愿跟你走么?
  “断指乔”说:你是怕名声不好。我告诉你,在这个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名声。
  周亭兰摇了摇头说:也不全是。
  这时候,她像是看见了满坡的柿树……枝头上亮着一枚一枚的红柿。那个眼睛亮亮柔柔的小姑娘,正蹲在柿园里,往一个土墙洞里藏红柿。一个、两个、三个……那是她给心上人留的。可她留住了么?
  久久,周亭兰说:黄七,你知道么?
  “断指乔”说:当然知道。   周亭兰说:黄七的女人,你知道么?
  “断指乔”一怔。
  周亭兰说:据说,她的针线活儿很好。可我不想做一个只会给丈夫缝脑袋的女人。
  “断指乔”沉默良久,说:明白了。
  周亭兰说:你,不明白。我不会跟你走。但,我要你记住,假如有那么一天,你被人……砍了,头落在地上,没有人收尸,我会去,给你缝上。
  “断指乔”两眼一闭,久久。他睁开眼,重重地吐了口气,说:谢了,转身便走。
  周亭兰说:慢着。我只求你,不要动我的儿子。
  “断指乔”说:你让我想想。
  周亭兰很决绝地说:你要敢动我儿子一指头,我哪怕是化作厉鬼,也绝不饶你!
  “断指乔”说:好吧,我答应你,我不会动他。可我告诉你,你终究,还会是我的女人。
  “断指乔”走后,周亭兰一直在院子里站着。东跨院,就是儿子的新房。二更天,有脚步声响。周亭兰扭过身去,问:悔文那边,没事吧?
  马从龙说:没事。
  周亭兰问:他,带了多少人?
  马从龙说:就他一个人。
  周亭兰吃惊地说:一个人?
  马从龙说:做贼的,胆子都大。东家,要不要……
  周亭兰说:再等等。
  五
  大婚之夜,喜烛上的灯花爆了三次。
  掀了盖头,念念坐在床沿。烛光映着一张粉脸,映着水漾漾的眼睛,眼中波光闪动。一个无父无母的凄楚孩子,一个身世不可与人说的孤苦女子,她想要心里有亮,身边有靠,如今,都有了。这一切,像在梦中。可为什么,她却想哭呢?
  一整天,康悔文忙着待客,一直没有机会和念念说话。待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他着实有了些醉意。回到新房,面对掀开盖头的新娘,这个盛装的女子却让他感觉有点陌生。突然,他很想问一问念念的身世。可话到嘴边,他又强咽了回去。太爷爷嘱咐过,不能问。可是,一个女人,从此将耳鬓厮磨,朝夕相处,你却不清楚她的过往,心底深处,终究有些意难平。
  他坐在念念身边,轻轻搂定她,说:念念,你看那灯花,还要剪么?
  念念说:别剪。那叫喜花,是报喜的。
  康悔文说:蜡都流泪了。
  念念心里一酸,说:那,也是喜泪。
  康悔文忍不住说:念念,委屈你了。
  念念说:你错了。我不委屈。只是,委屈了崔姑娘。
  康悔文一怔,说:你,知道了?
  念念说:伙计们都在议论,是太爷爷告诉我的。崔姑娘大仁大義,你真不该让她走。
  康悔文说:这事,我没告诉你,你不会怪我吧?
  念念说:崔姑娘是康家的恩人,更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怪你?
  康悔文说:真不怪我?
  念念说:这还有假?如果有机会,我定会去看她。
  康悔文说:时间不早了,歇吧。
  念念说:公子,把灯吹了吧。
  康悔文说:吹了我就看不见你了。
  念念说:我看得见。
  康悔文说:你怎么就看得见?
  念念说:我,心里有灯。
  康悔文说:是么?你让我看看。
  康悔文把红烛一盏盏熄了,屋子里一片温暖的黑淹过来,只有窗棂纸映着月色的白。
  黑暗中,两人躺在床上,康悔文说:念念,你不是怕黑么?
  念念说:我现在不怕了。
  康悔文说:念念,你真的不委屈?
  念念说:能遇上你,是我的福分。
  康悔文说:那,你,过去……
  念念说:我说过,我没有过去了。
  康悔文说:那就好。太爷爷说,不能让你委屈了。
  念念说:太爷爷是好人,婆婆也是好人。你更是我的好人。我知足了。
  康悔文说:念念,将来,我一定给你盖一处大宅院,很大很大的宅院。你信么?
  念念说:我信。
  康悔文说:你是我的天书,是河神送来的,是上天赐给我的,我得好好读呢。
  念念满脸都是泪水。她低声细语:公子,你要是想问什么,就问吧。
  康悔文搂着念念,轻声说:书上有句话,叫作“两小无猜”。那就是一个“信”字。我信你,我不问了。
  六
  康悔文大婚后的第三天,康老爷子把他叫到了书房,说:孩子,成家立业,现在,你已是康家的顶梁柱了。
  康悔文说:谨听太爷爷教诲。
  康秀才又说:念念是个好孩子。她不想说的,你不要逼她。
  康悔文说:放心吧,我不会的。
  康秀才说:念念娘家没人,但礼数是不能少的。这样,你师傅马先生不是收她做了干女儿么,回门就到马先生家吧。你说呢?
  康悔文说:一切听太爷爷安排。
  这时,老人又说:生意上的事,我不会管你。但那五个字,你记住了么?
  康悔文说:记住了。
  老人说:康家早年的教训,很痛。我不多说了。还有一条,是我最不放心的。你会撒钱么?
  康悔文怔了一下。
  康秀才说:财富这东西,少了,会困顿;多了,会腐烂。会挣钱的人,要先学会撒钱,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康悔文说:撒钱?
  康秀才说:是“会”撒钱。这叫“留余”。你明白么?
  康悔文一怔:留余?——这两个字,他还从来没听说过。
  康秀才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既然你走上了经商这条路,这两个字十分要紧。你知道这两个字的出处么?
  康悔文望着太爷爷,一时还没悟过来,只反复念叨着:留余。留余。然后说:不知道。
  康秀才说:我是在家里遭了大难,痛定思痛之后,才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深意——“留余”二字,出自宋朝进士王伯大。此人字幼学,号留耕道人。幼学先生的《四留铭》曰: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   接着,康秀才又解释说:大凡世间,立志不难,穷其志也不难,难在“留余”。东林学士高攀龙也是在痛定思痛之后,才叹道:临事让人一步,自有余地;临财放宽一分,自有余味。撒钱之道,就是“留余”。你明白了么?
  康悔文听了,如同醍醐灌顶,他默默地点点头说:太爷爷,我记下了。
  康悔文从太爷爷屋里出来,又到了母亲的房里。周亭兰望着儿子,突然间,眼里就有了泪水。她有许多话想说,可有些话,是不能告诉儿子的。好在,儿子长大成人了。
  七
  第二年的夏天,康家的船下水了。
  冬天的时候,镇上的人都知道,康家店送柿饼的鸿车在镇上天天排着长队,那一车一车的柿饼都推到淮宁府去了。而后,再从那里装船运往南方,可以卖几倍的高价。所以,人们都说,康家是沾了周家的光,发了大财。人们还说,那鸿车去时贩柿饼,回来给仓署运粮食,钱都挣海了。不然,康家能造得起船么?
  不过,只有那些脚夫们心里清楚,柿饼并没有运多少趟。只是那鸿车老在街面上排着。康家人厚道,排队也给钱。
  康家这次要下水的是三艘大船。船是仿着官家漕船的尺寸造的:底长五丈二,中宽九尺五,舱深四尺五;还特意造了一艘瓜皮小船,专门作联络之用。那船一艘艘漆得黄亮亮的,上有雪白的大帆和蓝色的三角旗。
  后来,康悔文才知道,茔地先生说,叶岭堆放木料的地方,竟是一块风水宝地,叫作“龙窝”。康家无意中在“龙窝”里造船,这是没有人想到的。
  更让康悔文想不到的是,就在船要下水的前一天,康家来了个讨饭的叫花子。来人衣衫褴褛,满脸的疤痕,光着双黑污污的大脚板,肩上扛着旧褡裢,褡裢上竟有一个“康”字。此人就凭着这个褡裢,站在船场上,大咧咧地说:让你们东家出来,我是来要账的。
  人们先还笑他,说一个要饭的,竟这么大口气,就问康家欠他什么,这人说:一天三顿大蒸馍。
  正当人们取笑他的时候,康悔文从船坞上下来了。他望着这个人,迟疑了一下说:是泡爷么?
  泡爷望着康悔文,说:是我。我来讨口饭吃。
  康悔文说:你的腿,好了么?
  泡爷说:没看见么,站得稳稳的。只是这张屌脸,让蚊子给叮坏了。
  康悔文说:这样吧,泡爷,我再给你五两银子,算是走那趟船的工钱,你去柜上支吧。
  泡爷一怔,说:东家啊,我几百里路赶来,给五两银子,你就把我打发了?那是棺材板钱。
  康悔文说:那你想要什么?
  泡爷伸手一指,说:船哪。这么好的船,難道说,你不缺人手么?
  康悔文说:不缺。
  泡爷说:是,我知道,人手不缺。只怕,缺的是船老大吧?
  康悔文仍然说:不缺。
  泡爷不服,嚷道:我的蛋哪。小爷,你不是不知道吧,我是最好的船老大。
  康悔文说:我知道。可我用不起。
  泡爷急了,说:我可以不要工钱,只要一天三顿大蒸馍。这还不行么?
  康悔文正色说:泡爷,我知道。在这河上,没有人不知道泡爷的名头。我也知道,船家都会争着雇你。我刚才说了,我不是不想用,是用不起。
  泡爷双手一拱,作了一个揖说:东家,我是个粗人。我曾经把你一竿子打到水里,你要是记恨我,我无话可说。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这条腿,也是你花钱给治的。是你把我背到保生堂,保生堂的大夫说,再晚一个时辰,我这条腿怕就保不住了。临走时,你还留下了让我养伤的钱。这个装钱的褡裢,我给你带回来了。大恩不言谢。你,难道说还要我给你下跪么?
  康悔文叹道:泡爷,对不住了。你赌性不改,我实在是,不敢用你呀。
  泡爷说:我改,还不行么?
  康悔文摇了摇头:我看,你改不了。
  泡爷一咬牙,扑咚往地上一跪,说:苍天在上,我可以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我要是再进赌场半步,伸左脚,断我左腿;伸右脚,断我右腿。我要是再摸一下骰子,叫我双手十指齐断!
  康悔文说:泡爷,此话当真?
  泡爷说:你要我给你立字据么?我现在就立。
  康悔文忙把泡爷扶起来说:不用了。我信你。果真如此,这三艘船,我就全交给你了。从今往后,你就是康氏船队的领船。
  泡爷说:这还像句话。大蒸馍呢,我都饿三天了。
  康悔文笑了,说:走,先吃饭。
  六月初六,是康家三艘大船下水的日子,也是康家喜庆的日子。吉日吉辰,康家老小及各路匠作、船工,在康秀才的带领下,隆重地祭拜了河神。
  祭拜河神时,全镇的人几乎都跑来了。康秀才领着一众家人跪在河边的码头上。这里新搭了一个祭祀河神的祭台,祭台上摆着整只的三牲、果蔬、香表。上香时,康家老爷子又一次行了二十四叩大礼。
  康家老爷子行大礼、祭香表时,镇上人赞叹不已,一个个说:到底是老爷子呀,书香门第,礼仪治家。
  鞭炮炸响,鼓乐喧天。二十四架法号吹奏着,船工们应着号头,由康悔文手执海斧,砍断了新船上挂了红绸的大缆。
  首船自然是泡爷执舵,稳稳地驶入洛水。而后,那船一艘接一艘,从船坞轨道上徐徐滑入水中。
  康家的水路生意,从此开张了。
  第十一章
  一
  水路开通后,仓爷做了康家的第一任“大相公”。
  本来,按周亭兰的意思,是希望仓爷坐镇河洛,一边署理账房事务,一边以他的人脉总揽康家水、陆两路生意。同时呢,也能为康悔文指点一二。
  可仓爷自从洗清了冤屈,感念康家的大德,待他做了康氏货栈的大相公后,更念康家对他恩重如山,一心想给康家做一笔大买卖。仓爷是个要脸面的人,食人俸禄嘛,这当然也有一展平生才学的意思。一天,他专程去开封拜望了河南巡抚衙门的同乡吴师爷,自然带了厚礼。老乡见老乡,说话就随意些。两人天南地北地聊,聊着聊着,仓爷从他那里探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驻扎在河南剿匪的清兵,正准备换装……这可是商机呀!   得到这个消息后,他急忙回河洛镇与康家大掌柜商量,说一定要接下这笔生意。康悔文不在家,周亭兰对仓爷自然是信服的。经他一说,立马就应了。
  仓爷知道,陕西泾河流域是有名的棉花产地。一望无垠的关中平原,荡荡的八百里秦川,日照时间长,阳光充足,土质也好,种的棉花桃大绒长,可以织成上好的棉布。他又听跑船的人说,今年陕西天旱,棉花的收成尤其好。于是,这年十月,仓爷带人到了西安,决意做好自己经手的头一笔生意。
  到了西安,他想先摸摸当地的行情。于是,一连几天,他都在市面上转着看。一日,当转到鼓楼西侧拐角处一家小店,吃了碗热辣辣的羊肉泡馍后,仓爷这才领教了秦人的厉害。
  说起来,小店很普通。卖的不过就是一个炕出来的烧饼,再加一碗普通的羊肉汤而已。但在这里,却成了一道人人皆知的名吃。秦人把吃的过程做成了“酣畅”,是表演中的“实在”。一个面饼子,是要你用手掰的。这里有备好的脸盆、清水、毛巾、皂胰,先让你净了手,而后把饼掰成一点一点的小小碎丁,而后再沏上羊汤,撒上香葱末末儿,浇上旺旺的辣子。你吃的时候,开初还觉得肉肉糊糊、闷了吧唧,似没有什么大的品头,可用不了多大会儿,它就把你的汗给逼出来了。是啊,那馍在汤里泡了一阵儿,进嘴时,貌似浆浆汤汤、黏黏糊糊,可它却是死面做的,外面虽已泡软,内里却有“虎狼之心”,极有嚼头。待你细细地嚼了咽下,就像是走入了八百里秦川,硬是生生地能把你的牙给磨钝了。
  这才只是一碗羊肉泡馍。
  接下来,仓爷在西安城可以说是四处碰壁。他在市面上盘桓多日,却一直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这里的市场大多被“日升昌”“汇丰源”“百川通”等山陕票号、商号把持,生意做得极为精到。进了商号,掌柜的个个都像是头发丝儿上可以吊元宝的主儿,哪里有他的机会?
  尤其是那棉花市场,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店铺一家一家进出,均是一口价:上好皮棉一担三两二钱;次一些的二两八钱。柜上的人满面带笑,话也说得绵善,可那笼在袖里的手捏捏咕咕,价掐得很死,分毫不让。只有那声“送客,走好”是响亮的。
  日子待得更久一些,仓爷更是看出了秦人和豫人的差别。
  两地一为中,一为西,原本都曾是首善之区,繁华之地。又同在朝代更替时,遭刀兵多次戕伐。坡上的草早已被鲜血染过,骨头也曾被砍断过多次。所以,两地人也都是以气做骨,那咽喉处自然就是命门了。
  不同的是,秦人终究是要喊出来的。秦人走出家门,八百里秦川,一荡荡峁峁梁梁,起起伏伏。塬和塬之间,看着离得不远,却又隔着深沟大壑。人心也就有了起伏,当硬则硬,当软则软。越是人烟稀少处,越要野野地、长长地喊上两嗓子。那是给自己壮胆呢。于是这里就成了一处歌地。一代一代传下去,则为秦腔。
  而豫人呢,大多居一马平川。鸡犬相闻,人烟稠密。人多言杂,言多有失,则只好咽下去。那吼声在九转回肠里闷着,一个个修成了金刚不坏的躯壳,内里却是柔软的。分明在等着一个牵象的人,而后就厮跟着他走。因那吼久闷在心里,喊出来就炸了。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则为豫剧。
  秦人的厉害,是让人看不出来的。那模样敦厚极了,就像那八百里秦川。那塬那坡,看似钝钝吞吞,宽宽墁墁,一览无余,却又是沟壑纵横,气象万千。分明是外肉内坚,先礼后兵的。
  天已有些寒意了。仓爷袖手站在棉市的街头,只见那插着小旗的鸿车一队一队滚滚而来,车上装的都是一包一包的棉花。这不正是收棉花的最好时节么,却为何把价抬得这么高呢?看来,棉市已被垄断,这西安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仓爷徘徊踟蹰,猛然醒悟,在街头拦住那推鸿车的脚夫,问:小哥,从哪里来的?那脚夫倒也憨厚,說:泾阳嘛。一连问了几个,都说是泾阳的。再问路程,西安距泾阳不足百里。于是,仓爷眉头一皱,说:走,去泾阳。
  二
  泾阳临着一荡好水:泾河。
  泾河也是黄河的支流。这里水面宽阔,水流湍急,主航道是可以行大船的。而且,这里物产丰富,水陆两便,是粮棉集散地,也是秦川牛、关中驴的交易集散地。
  仓爷到了泾阳,先是在客栈住下。第二天起早,去了最大的集市。到了集市上,远远看去,只见招旗撩眼,棉市、粮市、牲口市人声嘈杂,到处都是白晃晃的棉花,伴着咴咴的驴叫声。
  在泾阳的市面上看来看去,仓爷各处都问了价格。这里的棉价的确比西安便宜了许多,上等棉一担二两七钱,次一些的二两四钱。仓爷想,现在正是收棉花的季节,若是派人去乡下,虽辛苦些,只怕是二两三四钱就可以收到上好的棉花。于是,他当机立断,把带来的几个伙计分成几路,让他们各自雇当地人到乡下去收购棉花。
  而后,仓爷又亲自登门拜访了几家客栈的掌柜,让他们代为收购存放,费用是事先谈好的,自然是不亏他们。
  待一切安排妥善,仓爷那颗悬着的心才落在了肚里。于是他在集市上慢悠悠地逛着,顺便看一看当地的风情、物产。一路走来,待在市面上尝过了泾阳酿皮子、肉夹馍、臊子面,喝了几杯小酒,就微微有了些醉意。他打一饱嗝,慢慢踱出饭铺,信步来到了粮市。仓爷在仓署待了几十年,对粮食自然是有感情的。关中小麦他是见识过的,也分红麦、白麦两种。红麦粒瓷,味重,筋道;白麦肚圆,粉细,易发酵。各自的面味也是有分别的。
  带着微醺的酒意,仓爷在粮市上逛着逛着,不由得兴奋起来。抬头看见一家大些的粮栈,商号叫作“金济丰”,他便信步走了进去。望着一字排开的粮柜和粮袋,忍不住伸出手,抓起一把小麦摊在手里,看看,闻闻,随口问道:啥价?
  粮栈的站柜看此人穿戴不凡,迎上来,笑着说:看来是位老客。给个价嘛。
  仓爷又把手里的小麦放到鼻前闻了,说:红麦。
  站柜应道:老客眼亮哇。是红麦。红麦筋道。
  仓爷噢了一声,说:可惜,陈了。
  那站柜的愣了片刻,说:不会吧?刚收上来的。
  仓爷说:不对。头年的,七分干。
其他文献
【摘要】简便运算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应用广泛,也是小学数学运算教学的重中之重,但是由于运算方法的多样化和题型的千变万化导致教学时困难重重。本文以“乘法分配律”为例,从模型建构的角度探讨如何化解教学中的难点问题,希望以此为突破口,找到简便运算教学的基本方法模型。  【关键词】乘法分配律 模型建构 简便运算  简算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应用非常广泛,也是整个小学运算教学的重中之重。新课标要求学生面对数学问题时,
【摘要】数学是思维的体操。发展思维是核心素养背景下数学教育的关键诉求,将思维可视化运用到数学教学中,可以实现零散知识系统化、隐性思维显性化、知识建构模型化。将大脑中的思维“画”出来(“画数”),可以让数学知识更容易被理解、被记忆,也可以发展学生的数学思维,提升数学学习的能动性。  【关键词】思维可视化 画数 图示及图示组合 分数教学  数学是思维的体操,发展思维是核心素养背景下数学教育的关键诉求。
【摘要】生本课堂以生为本,整个课堂尊重本然,和谐自然。学习过程中教师画龙点睛式的指导,不断激发学生思维的灵活度、深广度和创新度。教师“不现自我”的教学策略,让学生在小组合作中真实学习,在主题交流中真实体验。  【关键词】以生为本 思维发展 小组合作 体验  2019年9月18日,观摩了广州特级教师何建芬《走月亮》一课,这是一堂生本理念下的学习型课堂教学。何老师说,我们的语文教学,要以学生发展为本,
摘要:小學语文课前预习是必要性,在这必要的背后需要老师给孩子们设计出合理的学习单,学习单设计的层次性体现了教师的重视程度,对促进学习单的落实有很大的帮助。今年的疫情是特殊时期,这个时期学习单的设计兼顾到预习和课后作业,很好的帮助孩子渡过学习无人帮的难关,真正让孩子学会了学习。  关键词:学习力的提升 学习单 先学后教  一、小学语文课前预习必要性  我校是流动儿童较多的一所学校,学生的家庭背景各不
这是我工作的第三年。之前的两年里,我体验了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以班长的角色面对家长,第一次召开学期初的家长会,第一次用比较严厉的口吻对待孩子们“犯错”,第一次将自己的很多想法融入教学计划中……这些第一次给我的工作增添了很多的新奇体验,有时会被孩子一个肯定的笑容融化,有时会因为自己的教育活动很成功而自豪,有时也会因为自己和家长说了哪些话觉得自己很有方法,有时会因为自己的方法不奏效而失落,但这都是我的
【摘要】培养学习力要尊重儿童的年龄与心理特点。在低年级的数学教学中,要关注学生学 习过程中的情绪、脉络、动力三个要素,教学要激发学习需求,尊重学习规律,保持学习兴趣,从而 提高学生数学学习力。  【关键词】学习力情绪脉络动力  学习力是指学习者借助一定的教育环境、教育资源, 在教育实践活动中所形成的自我获取、自我建构、自我超 越的知识、态度、能力的总和。具体而言,学习力包括学 习动力、学习能力、学
摘要:课改初,许多音乐教师都能领悟音乐课标中的新理念、新目标,并实施于课堂,这是非常令人欣喜的。在基础教育音乐课程改革全面展开的今天,我们也清醒的看到音乐课改实践中存在的问题和偏差,影响着新课程的推进和深化。如何让我们的音乐教学,踏上绿色返璞归真之路,真正关注培养学生的音乐核心素养呢?我对其进行了思考,并结合自己的教学实践对如何培养学生音乐核心素养进行了进一步的探索。  关键词: 小学音乐课 返璞
苏霍姆林斯基说:“没有爱,就没有教育。”在教育小美的过程中,笔者感受到教师的爱对学生的影响就如春雨对小草的滋润。  小美是我们班上语文、数学、英语三科成绩总排在后面的女孩子。每次考试,她的成绩总不见起色。平时的学习也是比较吃力,语文听写错一片,课文总也背不熟,学习不出力,基础知识掌握非常不扎实,玩心较重,学习上总也静不下心来。要挑毛病,真的能挑一大堆毛病。  转眼间,已是五年级了。面对小美,笔者总
一  腊月二十八,杨春生带着老婆女儿回来已是晚上八点。乡下的夜漆黑一团,老妈还没睡,先是搂着两个孙女抹了一番眼泪,然后蹒跚着去端焐在锅里的饭菜。疲惫不堪的杨春生没有一点儿食欲,把大包小包从车上提下来,进房间时险些趴扑一跤。低头看时,发现房里的水泥地面一块块凸起来了,全是手指粗的裂缝。杨春生吃惊不小,蹲下掰开一块水泥,下面全是盘根错节的竹鞭——原来是屋后面的竹子作怪,它们大概是看到这间房里没住人,不
话题中的两难问题,换个角度看,其实说明了教师至少有两条路可以同时选择。  一是像大多数老师谈到的,肯定孩子的游戏行为,对搭建游戏有所引导;二是从阅读入手,在允许孩子充分摆弄图书的同时,适时引导其阅读兴趣的萌发与阅读习惯的养成。  尽管话题中没有呈现阅读区的环境,但是基于小班幼儿的一般特点——语言表达常简单、重复,语言时常伴随动作,注意力不稳定,我们可以将阅读的内容转化为游戏化、操作化、互动化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