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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后院待了不到两分钟,罗杰·特尔福的秃头就从分隔我们两家的栅栏上伸了过来。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只要是在我们这个街区发生的事情,那就逃脱不了特尔福和他妻子艾琳的法眼。如果只把他们说成是那种普通的多管闲事的邻居,那对他们而言是不公平的。他们是此类邻居中的典范、标杆、楷模,将偷偷摸摸、蹑手蹑脚、疑神疑鬼、探头探脑、涎皮赖脸、粗鲁无礼发挥到了极致。
“我觉得好像听到那边有动物嗅鼻子、低声吼叫的声音,”他说,“你可别告诉我,苏珊娜让你买了一条狗啊。”
“好吧,”我说,“我不告诉你。”
“那条杂种狗是你的吗?”
“那不是普通的杂种狗,是罗特韦尔犬(一种黑棕色的大狗,多用来看门。——译注)。是隔壁街区的林德曼家养的。”
“嗯,好在不是你家养的。艾琳和我都不喜欢狗,特别是体型大的那种。太脏了,老是喜欢把埋在地下的东西扒出来,而且叫个不停。”
“乔治不怎么叫。”
“乔治?你怎么知道那狗的名字是乔治?”
“它项圈的吊牌上写着呢。”
“哦,好吧,不过这名字可不好听。它在你家院子里干什么?”
“它来玩玩啊,”我说,“我家后院的栅栏上有一块木板松了,我一直没空修。”
“它在啃什么?”
“嗯,好像是根骨头吧……哎呀,对呀,没有别的,就是那东西。一根骨头。”
“很大的一根啊。我好像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骨头。是狗带过来的?”
“不,是我给它的。”
“是吗?你从哪儿搞到那样一根骨头的?”
“我家冰柜。”
他眉头紧锁,整个脸上的表情活像一条巴吉度猎犬。特尔福沾沾自喜地以为他是一个思想深邃的人,能够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他老婆也像他那样,自我感觉良好。在这样的自我欺骗之下,他们兢兢业业地活着。他们俩大概都是什么方面的作家吧。丈夫经常编些和家具、家用电器、房屋维修等有关的小文章,老婆则写些烹饪方面的文章,她最杰出的作品就是“紫色蔬菜之王:世界各地的茄子美食”。他们都不上班,而是在家里工作,这样就有了足够的机会追寻二人的共同事业——干涉别人的事。
“所有那些小包小包的东西也是来自那里吗?”他追问道。
“什么小包小包的东西?”
“今天早上你塞到垃圾桶里的那些東西。”
“罗杰,你惊到我了!你管闲事的手段通常都比较文雅,现在不至于堕落到翻垃圾桶了吧。”
“翻垃圾桶的不是我,”他说,“是那些该死的杂种狗里的一条。我把我家的垃圾桶往外拖,好让垃圾车装走,这时,偶然看到那条狗把一个小包装的东西往外拖,于是,把它赶跑了之后,捡起那个小包,放回你家垃圾桶,我这才注意到桶里有那么多一小包一小包的东西。”
“很好,”我说,“很有想象力,你该试试写小说。”
“是啊,巧合的是我确实想在小说创作方面一试身手呢。那些肉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扔?”
“不是好好的肉。以前是好好的,现在不是了。大部分都是鹿肉,是我的同事去年给我们的。”
“那肉怎么啦?”
“冷冻灼伤了。”我说。
“什么?”
“那是指肉在冰柜里放久了之后表面的水分没了,变成了褐色。你写作前做文献研究的时候应该会看到与之相关的内容啊。”我说。
“我知道冷冻灼伤是什么,但是,我看到的那些小包装的东西,大多已经化了。”
“嗯,当然化了。我是昨天晚上把那些肉从冰柜里拿出来,放到垃圾桶里的——除了给乔治吃的那根骨头。乔治可不在乎什么‘冷冻灼伤’。”
特尔福又露出了与巴吉度猎犬一样的表情。我不想看他苦思冥想的样子,于是抬头望着天。今晚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不过,如果你想坐在门廊上看书,还是有点儿冷。我叹了一口气。秋天差不多已经到了,枫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变色。
“昨天夜里你家声音很大,是怎么回事啊?”特尔福质问道。他从来不会好好提问,总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清理冰柜不至于发出那么大声音吧,而且都那么晚了,声音一直持续到11点之后,听上去像电动工具的声音。”
“是电动工具,”我说,“我在地下室里忙呢。”
“忙什么?”
“结束一个项目。”
“什么类型的项目?”
“私人类型的项目。”
“看来是个重大秘密啊,”特尔福恼火地说,“因为你把地下室的窗帘拉得紧紧的。实际上,在过去的这几天里,你家的大部分窗帘、百叶窗什么的,都放下来了。”
“望远镜看不到里面,肯定让你觉得沮丧了吧。”
“你觉得我会用望远镜窥视你?”
“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我亲眼见过。”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声音,和我给乔治那根骨头时它发出的声音别无二致。“那么晚还用电动工具,”他说,“吵得艾琳和我睡不着觉——苏珊娜一定也睡不着吧。”
“对此我表示怀疑。”
“哦?为什么?”
“她不在。”
“她不在?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乔治似乎和我一样,对这场对话感到了厌倦。本来它是一直趴在草地上,前面的两只爪子抱着骨头啃,现在站了起来,牙齿紧紧咬住骨头,朝我家后院的栅栏跑去。
“霍华德?”
“怎么了?”
“你说苏珊娜昨晚不在,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而且她今天也不在。正是这个原因,我才让乔治过来玩,我才放心大胆地给它那根骨头。我知道你心里在嘀咕,所以,干脆直接告诉你吧。” “她在哪儿?她去什么地方了?”
“出去了。”我说。
“出去了?什么时候走的?去哪儿了?”
“两天前,出去玩了。”
“亏你说得出口!星期天一天我都在家里。艾琳和我都在家,我们没有看到你们家的哪一个人出去。”
“罗杰,我知道你们俩很想记录下我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总会有遗漏的时候吧。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回去啦,家里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做呢。”
他在我身后喊了句什么,但我实在不想听。清静、隐私这两样东西在我们这个街区以及我家的地盘上属于稀罕物,如果有机会,就要抓紧时间享受。
我将苏珊娜卧室衣橱里面挂着的衣服取下来,叠好后放进密封袋,这时,电话铃响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艾琳·特尔福打来的。
“霍华德,”她带着重重的鼻音说,“苏珊娜呢?”
“苏珊娜出去了。罗杰肯定已经告诉过你了。”
“嗯,我要和她说话,问她萝卜的烹饪方法。我正在写一本这方面的新书。她去哪儿了?”
“她出去玩了。”
“去谁家玩?在哪儿?”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她姐姐家。她病了。”
“苏珊娜病了?”
我叹了一口气,“不是苏珊娜,是她姐姐病了。”
“我不知道苏珊娜还有个姐姐,她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
“她很少提到她姐姐。她们两个人的关系一直不近。”
“那她为啥还要去她姐姐那里?”
“我刚刚解释过,她姐姐病了。毕竟是一家人嘛。”
“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可能要过一阵子。好一阵子。”
艾琳沉思了一会儿说:“她姐姐住在哪儿?”
“杜鲁斯,位于明尼苏达州。”
“我知道杜鲁斯在哪儿。她姐姐叫什么名字,电话号码是多少?”
“这些我可不能告诉你。”
“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苏珊娜不想有人打扰她。她不想有人打扰她姐姐。你打电话过去应该可以算得上是打扰她们了。”
她又陷入了沉思。终于,她用阴沉的语调说:“霍华德,我就直说了吧——罗杰和我有点担心。”
“担心苏珊娜的姐姐?”
“担心苏珊娜。”
“你们为什么要担心苏珊娜?”
“过去的这几天,好像发生了好多有趣的事情,这就是原因。”
“是吗?太有趣了。”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不能怪我們——”
“我不能怪你们吗?”说着我挂了电话。
当我搬着另一个硬纸板箱出了大门的时候,特尔福正在门廊下面的台阶旁站着呢。更准确地说,他在台阶旁单腿蹦跳着,那样子似乎快要憋不住了,急着要上厕所。他的这种动作我以前见过很多次。这动作加上他身上俗不可耐的黄色运动服,意味着他马上就要出发,开始晨练——一边漫步,一边东张西望、打探消息的那种“晨练”。
“这都是些什么啊,霍华德?”他朝我停在车道上的小汽车指了指。我在汽车的后排座椅上、尾厢里堆了好多纸板箱和塑料袋。“你该不是在搬家吧?”
“这样你就失去了一个主要的监视对象——我没这样的运气啊。”
“那些箱子和塑料袋里装的是什么啊?”
“你觉得呢?”
“看上去可能是衣服之类的。”
“精彩的推理!”我说,“就是衣服之类的东西。”
“你准备怎么处理它们?”
“像平常处理那些杂物一样,送到‘好意’(美国一家著名的慈善超市。——译注)去。”
“杂物,是吗?好像挺多的呢。”
“是的,显然很多。”
我把最后一箱搬到汽车的副驾驶座位上,特尔福依然一蹦一跳地跟着我。
“大部分都是你的东西?”他问。
“不是,大部分都是苏珊娜的。”
这句话令他眉头紧锁,“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扔掉的东西为什么大部分都是她的呢?”
“她再也用不着那些东西了。”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些东西对她没用了。”
“为什么?”
“那你要等她回来后问她。”
“我在问你呢。”
“那你会沮丧而归的。我的回答是——这不关你的事。”
那天下午我回家后不久,特尔福又露面了。我开了一家“霍华德·J.本内特个税专家联合公司”,公司其实只有我——一名勤勉工作的注册会计师和其他两名初级合伙人而已。今天我早早地离开了公司,去买了些东西。车库的门开着,我正在把尾厢里的东西往外搬的时候,突然觉得脖子后面有人在呼吸。特尔福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你都买了些什么呀?”他问,“那个是涂料吗?”
“你的推理能力令人称奇啊。你是根据罐子上‘白色乳胶漆’几个字还是根据其他线索推断出里面的东西的呢?”
“你打算漆什么?”
“我的工作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我上次看过工作间,好像没有这个必要啊。”
“嗯,现在有必要了。两面墙上有斑点。”
“斑点?”
“你知道,就是那些——划痕、刮痕、污渍之类的。”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什么样的污渍?”
“你说工作间的墙上还能有什么样的污渍?”
“你说嘛。”
“不就是木胶、清漆之类的东西嘛。做木工的时候,不可能不溅到墙上的。”
“溅——”他重复着这个字,好像它是个意思深奥的字。 我把买的东西全部拿出来之后,关上尾厢盖。
“那是什么?”特尔福问。
“好吧,既然你问,那我们就来看看吧。它的形状像保龄球袋,尺寸也像保龄球袋,和保龄球袋太相像了。那么,它是保龄球袋吗?”
“你不打保龄球。”
“你怎么知道我不打的呢?”
“你从来没说过和保龄球有关的话,我也从来没有见你带着任何与保龄球有关的装备。”
“我在认识苏珊娜之前经常打保龄球,但她觉得这是一项愚蠢的运动。”
“我也认为那是愚蠢的运动。你的球和运动鞋在哪儿?”
“那些东西我还没买呢。”
“那你怎么会买保龄球袋呢?”
“我喜欢这只袋子的外观。”
“我觉得它很普通啊。你怎么会决定要重新开始打保龄球的呢?”
“为了锻炼。”
“尽管苏珊娜持有那样的观点,你还是要打保龄球,是吗?”
“她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
“为什么?”
“因为她没有。”我说。
午夜刚过,我关上客厅的灯,揭开窗帘的一角朝外窥视,只见特尔福家的房子黑乎乎的,在我家栅栏不远处耸立着。房子里没有灯。
我拎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走过厨房,来到后院。夜空晴朗,没有月亮,但星星很亮,我完全可以看清脚下的路。我来到堆放园艺工具的棚屋,拿了一把铁锹,走到玫瑰园。园里有两簇玫瑰花,一簇是白色的大马士革玫瑰,一簇是黄色的玫瑰,都是苏珊娜的最爱。我在这两簇玫瑰花之间松软的土地上挖了一个坑。这坑相當深。我把那包埋在坑里。做完之后,我将铁锹放回原处,回到屋里。
我不是十分肯定,但是,当我朝特尔福家瞥去一眼的时候,我想我看到他家楼上卧室开着的窗户后面似乎有动静。
奇怪的是,第二天我没有受到特尔福或他老婆的骚扰,但好景不长。6点钟的时候,我在给房子前面的草坪浇水,这时,艾琳出现了。她开始了每天的保健运动。他们俩的分工是这样的:罗杰早晨在社区漫步兼打探情况,艾琳则在晚上出来活动。他们在同一天的不同时间里,从不同的方向出发,逡巡于社区的大小角落,那种默契犹如训练有素的突击队员,你不得不佩服。
她迈着碎步快速朝我这个方向走来,在距离我几步远的人行道上站住了。如果说她丈夫像一条巴吉度猎犬,艾琳就是一条狐狸犬——体形不大,五官瘦削,长长的鼻子总是湿乎乎的,闪闪发亮,好像随时准备伸到不属于自己的领地上去。
“嗯,霍华德,”她说,“我估计你没有接到苏珊娜的消息吧。”
“可是我有啊,她昨晚打电话给我了。”
“是吗?她姐姐的身体怎么样了?”
“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那她很快就要回来了。”
“可能不会。”我说。
长鼻子抽动了一下。“如果杜鲁斯那里用不着她了,为什么不回来呢?”
“不要她帮忙,但她还是可以在那里待着啊。”
“待多久?”
“这可说不准,可能无限期。”
“这是什么意思?她再也不回来了?”
“无限期并不代表永远,艾琳。”
“她为什么要待在杜鲁斯呢?”
“因为她喜欢那里啊。我不得不遗憾地说,她喜欢那里胜过喜欢我。”
“你是在告诉我,她离开你了吗?”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长鼻子又抽动了一下。眉头紧皱。“我不相信苏珊娜会在一念之间丢下这个家,丢下她的一切。那不是她的风格。”
“我并没有说她是在一念之间做出的决定啊。”
“我还是不相信。”
“你以为你了解她,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也一样。”
“嗯,你不了解她,这可是一句大实话。”
她转身离开,嘴里咕哝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声音很大,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给草坪浇完水,坐在门廊前的台阶上,享受傍晚的安静。我待了不到五分钟,特尔福就沿着我家门前的人行道大步走了过来。和通常的战术不一样,他这次采取的是正面进攻。
“昨晚忙到很晚啊,本内特?”他开门见山。
“现在你喊我本内特,不喊我霍华德了?”(“我”的全名是霍华德·本内特,正式称谓时用姓,非正式称谓时用名。——译注)
“很晚,午夜过后还在忙。”
“如果说我午夜过后还在忙,”我说,“那你和艾琳一定也没歇着,你们真是一对夜猫子啊。”
“你那么晚不睡觉,在玫瑰园里挖呀挖的,在忙什么?”
我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普通望远镜不好用了,是吗?现在你们已经整上高科技,买了红外线望远镜,用于夜间侦察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而且我也不打算回答。我在自己的地盘上干什么——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和你无关。”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活像一台出了故障的草坪修剪机,“这事儿你逃不了,本内特。”
“什么事儿?”
“我们会有办法的。我们会弄清楚的。”
“是吗?”我微笑着说,“我本人喜欢玩拼图游戏,这是一种很好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拼图游戏?”
“在多种可能中左挑右选,寻找合适的拼在一起,完成构图。很刺激,很有挑战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啊,”我说,“你当然不知道。”
“是不是还在收拾,想再找些东西捐给‘好意’?”
第二天早上,我在车库门口的时候,“狐狸犬”特尔福来了。
“艾琳,他说得对,”我说,“我想再找些东西捐给‘好意’。” “估计那些东西都是苏珊娜的。”
“你怎么估计都行。”
“清掉她所有的东西,因为你说她再也不回来了。”
“我没有这么说。”
“我不相信她去了杜鲁斯。我敢打赌,她甚至连姐姐都没有。”
“你打这个赌肯定会输的。她确实去了杜鲁斯,而且,她确实有个姐姐。”
“这是你说的。”
“艾琳,那你说呢?”
她用一根手指对着我说:“我说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这里,我说你对她做了一些事情。”
“例如——?”
“一些说不出口的事情。你逃不了的。”
“罗杰昨天晚上也做了同样的暗示。”
我将最后一只密封袋放进汽车尾厢,地上只剩下保龄球袋了。艾琳似乎第一次注意到保龄球袋。她的鼻子抽动了一下,牙齿咬合在一起。
“那个袋子,”她说,“里面装的什么?”
“那是个保龄球袋,所以,里面装的肯定是保龄球啊。”
“你告诉过罗杰,你没有保龄球。”
“我告诉过吗?他肯定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拎起袋子。
艾琳倒吸了一口气,向后退去,“这边有污渍。看起来……是湿的。”
我说:“你想多了。”说着,将袋子放进尾厢。
艾琳又倒吸了一口气,这次的声音更大了。
“现在你又有什么事?”
“你放下袋子的时候,没有发出沉重的闷响,它……它……”
“它怎么了?”
“它发出的是稀里哗啦的声音。”
“保齡球不会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艾琳。”
“我听到了什么我自己知道!”她举着双手后退着,似乎在防备我攻击她。她的脸色变成了她最喜欢的那种蔬菜的颜色,眼睛外突。
“我的保龄球袋子里能放什么,”我问,“才能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呢?”
她说了一句什么,听上去好像是“啊!”的一声,然后就飞速逃离了。
那天晚上7点,我家门铃响了。两名身穿西装的男子站在门廊外面,一个身体健壮,皮肤黝黑;另一个皮肤白皙,身体单薄。黑皮肤的那个问:“您是霍华德·本内特先生吗?”
“是,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警察,”两人亮出了警徽给我看,“我叫皮洛夫斯基,他叫詹金斯。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想和您谈谈。”
“不介意,不介意,”我说,“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原因啊。”
“我们可以进去说吗?”
我领着他们走进客厅。詹金斯说:“本内特先生,我们就直说了吧——我们接到报告,说您和您妻子行动异常,令人生疑。”
“啊,”我说,“我明白了,是特尔福那家子举报的吧。我早该想到他们会给你们打电话。”
“为什么?”
“他们就是我的地狱啊。整天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一有风吹草动就大惊小怪的。几天前苏珊娜临时有事出去之后,他们就开始让我忍无可忍了。”
“您妻子苏珊娜到哪儿去了,本内特先生?” 皮洛夫斯基问。
“去杜鲁斯看她姐姐了。她姐姐病了,卧床不起。我和特尔福夫妇说过不止一次了。”
“她回来吗?”
“当然回来。只要她姐姐的情况有所好转,她就回来。”
“特尔福夫人说,您告诉她您妻子离你而去,永远待在杜鲁斯不回来了。”
“那她就误解我了。他们两口子都一样,一系列完全不搭界的事,他们能给你理解歪了,而且死不悔改。”
“那您说说他们误解您的那些事情吧。”
我一五一十地说了。詹金斯不停地在本子上记着。
皮洛夫斯基说:“保龄球袋是湿的,放到车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这个问题你还没有解释。”
“噢,那个啊。艾琳·特尔福的想象力真是惊人。你们知道她是一名作家吧。保龄球袋根本不是湿的,只是有点脏了。袋子里除了一只旧的保龄球,其他什么也没有。我往车里放袋子的时候,她听到了她希望听到的声音。”
“那个袋子和球现在在哪儿?”
“和我收拾出来的其他东西一起,都在‘好意’呢。”我撒了个谎。实际上,我趁着没有人的时候,把保龄球以及那个袋子一起扔到距离我办公室不远的一处工业垃圾场里了。
两人都点点头,詹金斯又在本子上记录下来。
“你们瞧,”我说,“小茶壶里能有什么惊涛骇浪?他们就是大惊小怪。”
“看起来确实是他们多虑了。” 皮洛夫斯基说。
“我们四处看一下,可以吗?”詹金斯问,“您自然有权拒绝我们。我们没有搜查令。”当然了,他说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如果有必要,他们完全可以去弄一张来。
“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呀?绝对没有问题!”我说,“你们随便看!我没什么要隐藏的。”
我领着他们楼上楼下走了一圈。他们彬彬有礼,对我很尊重,但在搜查的时候十分仔细。他们对我工作间新刷的墙面以及地下室的其他地方表示出特别浓厚的兴趣。他们检查了我的工具,甚至还打开我的双开门冰柜看了看。他们自然没有发现什么能够证明我犯罪的东西。他们什么也不会找到的。
我领着他们出了地下室,来到玫瑰园。我挖出先前埋在那里的那尊丑陋的陶瓷鸟像。“我是临时起意,”我说,“我一直不喜欢这个鸟像,现在趁着苏珊娜不在家……嗯,我就是不想看见它!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您为什么要埋它呢?”皮洛夫斯基问。“为什么不直接扔到垃圾桶里呢?”
我有些羞愧地说:“说句老实话,我这样做是为了给自己留个退路。我想,如果苏珊娜注意到鸟像不见了,发火了,我还可以挖出来,假装说鸟像被我放到其他地方去了。”我叹了一口气。“既然已经挖出来了,我想还是把它放回原处吧。这个想法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愚蠢的想法。” 他们即将告辞。在离开之前詹金斯要了苏珊娜在杜鲁斯的姐姐的姓名、地址和电话。我一一告诉了他,说:“除非万不得已,请不要打她的电话。我想你们一定能理解吧。”
“本内特先生,我们要这些信息只是为了写报告用。”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你们对此结果感到满意吗?”
“如果不考虑我们浪费了纳税人的时间和金钱……”
“特尔福夫妇恐怕不满意吧。”
“如果我们满意了,”皮洛夫斯基意味深长地说,“他们最好也满意。”
第二天,特尔福夫妇谁也没有前来打扰我,第三天上午也没有。我连他们的影子都没见着。他们好像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这只意味着他们改变了战术,由公开转为地下了。不管警察怎么说,他们都不会满意的,直到他们亲眼看见活蹦乱跳的苏珊娜。
这就是我第四天上午吹着口哨开车去机场的原因。
下午3点,从杜鲁斯起飞的航班准时到达。当我将车停在机场外面的时候,只见苏珊娜正带着行李等着我呢。虽然我没有迟到一分钟,她还是满脸不悦地看着手表。
开出机场时,我说:“亲爱的,你回来了真好。”
“马苹果(又名“橙桑”“奥赛奇橙”“猴脑果”,果实有香味,但不能食用。植株上有尖锐的刺,在还没有发明铁丝网的时候,常被种植成树篱,作为隔离牲畜的围墙使用。——译注)。”她说。这是她的口头禅,也是我一直讨厌的一个词。“你很可能指望着我离家的时间长些,再长些吧。”
“不是那样的。”
“你当然是那样想的。嗯,你的愿望也许能够成真。如果我姐姐的情况下周还没有好转,我可能还是要回那儿去。”
“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我说。
“马苹果。你就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你别想否认。你可以整天泡在书里,什么家务都不做,多自由啊。”
“我从来没有不做家务啊。”
“有我在旁边督促,你是从来没有不做家务。我列在单子上的事情你没有全部完成吧?”
“啊,你猜错了。我做完了。”
“我的缝纫间里要一张新桌子,你做好了?”
“一个晚上就做好啦。”
“单子上写的要打包的衣服都送到‘好意’了?”
“是的,亲爱的。我还从地下室收拾了一些零散的东西。”
“你那邋遢工作间的墙重新刷过了?”
“四面墙都刷过了。”
“储藏室以及冰柜收拾了?”
“是的,我还收拾了冰箱。这是我做的一件好事。冰箱里面藏着一个甜瓜,是好几个星期前买的,我们都忘记了。”
“一定烂了吧。”
“是的,”我说,“稀巴烂。”
“嗯,”她说,“你整天除了游手好闲,还做了什么?”
“和特尔福夫妇发生了一些趣事。”
“趣事?他们可都是大忙人啊。”
“我们玩了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实际上,这是他们俩发明的游戏。如果换成我,我是永远也想不出来啊。但是,我很快就掌握了游戏规则,甚至还制定了我自己的规则。”
“嗯,不错。最后谁赢了?”
“我。”
“你真棒!”她说。她抛开了这个话题,没有再问下去。对我取得的小小成就,她从来不感兴趣。
到家后,我有意将车停在车道中央,然后,扶着苏珊娜下了车。特尔福夫妇坐在自家门廊上。他们一见苏珊娜就站了起来,像两只兴奋的鹅那样伸长了脖子。我开心地朝他们挥手致意,他们没有回礼就缩着脑袋回屋了。
做完晚餐之后,我坐在屋前的门廊上,欣赏着黄昏时分的社区景色。傍晚有点暖和。在一天之中,我最喜欢的就是黄昏了。它安静、祥和,是沉思的好时候。特尔福家的燈亮了,但没有看见罗杰或艾琳活动的迹象。以前他们家的窗帘总是拉得紧紧的,总有一些窗帘的角在抖动,因为后面有人。现在,所有的窗帘都拉开了。这在我的记忆中是第一次。我想,恐怕要过一阵子他们才会对本内特一家恢复窥视行动了。经受了多年的折磨之后,想到即将度过一段漫长而宁静的生活,还真有点兴奋呢。
我听见纱门“嘭”的一声关上了。不一会儿,苏珊娜走到了我的身边。“你咧着嘴笑什么?”她问。
“是吗?我没意识到。”
“你刚才在想什么?”
“哦,就是随便瞎想。想着各种可能性。”
“霍华德,你的话我听不懂。有时候我在想,我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当初和你结了婚。”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乔治——隔壁街区林德曼家的那条狗,从我家房子的拐角处跑了过来。苏珊娜一声尖叫,狗止住脚步,耳朵向后贴在脑袋上。
“霍华德!”
“别担心,”我说,“它不咬人。”
“不咬人?这样一条难看的狗,怎么进了我们家院子?”
“后面的栅栏上有一块板子松了——”
“板子松了?你为什么不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样的一条畜生,在我家就这么跑进跑出的!谁知道它会惹出什么祸来。快把它弄走!立即!”
我“嗖”的一声站起来,跑到门廊下面。乔治对我摇着尾巴,走过来舔我的手。
“不把板子修好你别回来,听到了吗?”
“好的,亲爱的,不用喊,我听得见。”
“马苹果。”她说。她回到屋里,“嘭”的一声关上门。
“过来,乔治。”说着,我领着狗朝后院走。它不想走。它站了下来,舌头伸得老长,圆圆的眼睛渴求地看着我。我弯下腰来,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伙计,今天晚上没东西给你啦,”我告诉它,“但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我也许会有的。谁知道呢。生活中充满了各种可能性。”
说完,我将狗赶了出去,到地下室取了修理工具。这样,我就可以假装在修栅栏上的那块松动的板子啦。
(袁小明:南京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邮编:211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