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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对于私心杂念,文人知识分子一向主张通过心性的修炼,摆脱私欲的限制。那么,如何才能让普通百姓也明白这个道理呢?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画壁》一文中用一则生动的故事将“幻由人生”这一道理很好地诠释出来。在蒲氏看来,幻景不过是人的内心欲求在作祟。有了欲求人才会黑白颠倒,认假作真,生出怖境。所以,我们应该除妄去念,心无挂碍。
关键词:幻景 欲求 怖境 除妄去念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佛学上有“缘起性空”、“真空妙有”之说。它告诉我们,日常所见所闻都是人的心识的幻化。你说它空,可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你说它有,可它本质又是空的。道理虽真,可毕竟过于抽象。所以,蒲松龄就用《画壁》一文把这个道理很好地诠释出来。
故事讲的是江西孟龙潭与一朱姓举人客居都中时,与友结伴到一座寺庙游玩。寺庙里虽不宽敞,可两壁的图绘却极为精妙,人物栩栩如生,如活的一般。在看到一幅天女散花图时,朱举人觉得画中的一位拈花的垂髻少女眼波含情,好像对自己很有意思,竟然入了迷。神摇意夺间灵魂出窍,就身入幻境了。片刻之间就已腾云驾雾般飘飘忽忽身在散花图中了。
忽然,他感觉到有人暗中在扯他的衣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拈花少女,少女暗示朱举人跟她走。就在朱举人犹犹豫豫不敢贸然向前时,少女举起手中的鲜花,远远地做出要他进来的手势,朱举人这才快步走进小屋。于是,“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满足了朱举人的情感需求。“既而闭户去,瞩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事情虽然做的隐秘,可还是被同伴仙女们发觉。在大家的嬉戏取笑中,少女被迫上鬟。“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朱举人自然是益发喜爱。可就在二人恩爱之时,忽然听到屋外传来锁链之声、粗野的吆喝声和纷杂的辩说声。仙女连忙与朱举人一起向外边偷看,只见一个身穿金甲、面色漆黑的使者,一手拿着铁链,一手提着铁锤,审问众仙女是否私藏了下界凡人,并且还瞪着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在屋里四处扫视,似乎将要搜查全屋。仙女吓得面如死灰,慌忙让朱举人钻到床下藏身,自己则打开壁上的小门,仓促逃走了。朱举人趴在床下,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因蜷缩床下太久,朱举人“耳际蝉鸣,目中火出”,那种痛苦简直无法忍受。他的意念完全集中在等待仙女进来放他出去上,连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都忘记了。
孟龙潭正观赏着壁画,一转眼发现朱举人不见了,便问老和尚。老和尚笑着说:“他去听讲经说法了。”于是,老和尚用手指轻弹墙壁喊道:“朱施主,玩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奇怪的是,壁画上马上现出朱举人的头像,只见他侧着耳朵站在那里,似乎有所察觉。老和尚又喊道:“你的朋友已等你多时了!”朱举人这才从墙上飘落下来。等他把自己的经历说出后,三人再同看壁画上拈花少女,非常吃惊地发现:她不再是孟龙潭二人刚进来时所看到的垂髻模样,头上已高高翘起螺髻了。对于这件怪事,老和尚给出了“幻由人生”的解释。最终,朱举人因疑团解不开而心灰意冷地和孟龙潭离开了寺庙。
从故事表层来看,它不过是平铺直叙地叙述了一个男子的精神上的一次艳遇,写作技巧并不突出。可正是在这看似平淡的叙事笔法中却暗藏着巧妙的艺术构思,是篇以思想内蕴见长的小说。它很明显地遵循了佛家的叙事文化文法,通过情节的展开与收束,将“幻由人生”这一道理很好地呈现于读者面前,让我们悟出:梦幻是从那些愿望未得到满足的人心中生出来的。换言之,未能实现的愿望才是梦幻产生的推动力。所以,意念中幻化出的情景只不过是自我欲望的外化与表达。
我们知道,人类对生命本体的认识存有两种观点:一种是理性的生命观,一种是非理性的生命观。所谓理性生命观就是承认生命是一有限的存在;而非理性生命观则认为灵魂永生。就《聊斋志异》整部小说来说,蒲松龄为我们构建了一个花妖狐魅、幽冥异域的幻想世界。从这一志怪小说的形式上看,《聊斋志异》源自于蒲松龄的非理性的生命意识。身为落拓士子,蒲松龄虽在科场上屡遭挫折,但终其一生仍是持着儒家的积极用世思想,这使得他在面对现实时又有着不抱乐观幻想的理性一面。理性与非理性的交织与融合,恰恰反映出蒲松龄对生命的理解和感悟,对生命终极的体验和关怀。这是一种独特的感怀。面对由心念欲望产生的幻景,蒲松龄用佛家的叙事文法加以解析,让人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人心——欲望——作祟。激人顿悟。
其实这种佛家叙事文法在蒲松龄《聊斋志异》之前屡有出现,只不过在以往的小说中是以梦境形式呈现的,像唐代传奇作家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南柯太守传》写将门之后的游侠之士淳于棼,斥逐落魄、纵诞饮酒。因酒醉暂卧,梦见自己被招为大槐安国驸马。凭借裙带关系夤缘得势,成为一方的封疆大吏。荣耀显赫,当代无比。金枝公主病故后,淳于棼威福日盛,终被遣返人间故里。醒来才知是南柯一梦。文中“南柯浮虚,人世倏忽”的佛家色空观念很是明显。到了汤显祖的《南柯记》里,汤显祖更是刻意制造一种佛家氛围。无论是契玄法师指点淳于棼迷途知返立地成佛的偈语,还是第八出“情著”中对《法华经》中《普门品》的悉数谱入,都是作者佛家叙事文法的佐证。类似的还有唐人无名氏的《樱桃青衣》一则。《樱桃青衣》写天宝年间一卢姓秀才频年不第,渐感窘迫,后来到一精舍听僧开讲时倦极入梦。梦中由一手携一篮樱桃的青衣引路,与有钱有势的族姑相见。凭借裙带关系,终至科举擢第,青云直上。仕途宦达、荣华富贵,都一一经历。最终在讲僧“檀越何久不起”的唱喝中醒来。很显然,梦境中的一切都是人现实生活欲求的别样表达。作为读书人,他们渴望功名、热衷富贵。在官本位价值观的导引下,知识分子把功名富贵视为人生的最高理想,同时,也把这视为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可现实的生存处境又偏偏与他们的理想严重背离。欲求带来的巨大心理落差深深积压在知识分子的内心而郁结不开,故而才会以梦境的形式加以释放和宣泄。梦,成了知识分子功名情结的升华和达成。比较之下可以看出,蒲松龄有可能受了《樱桃青衣》的影响,但能翻新出奇。故事中的人物已不再是昏然入梦,而是恍然凝想、意念集中时竟入画中;顿入幻境后也不再是执念于功名富贵,而是单纯地追求自我情欲的满足。所以,个中体现的韵味也就有了很大的不同。
《画壁》一开笔就指出,朱姓男子是一举人。既然是举人,就算已正式进入了统治阶层。对知识分子来说,也算是学业有成、小有功名了。换句话说,在科举仕途方面,朱举人已是有所收获。正因如此,客居都中的他情欲上的焦渴与需求就显得更突出些。在那个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里,男性文人一方面希望自己能被绝色女子主动而热烈地追求,以彰显自己的风流和才能,使身心达到平衡和协调;另一方面,他们又深恐这样的艳遇会给自己带来窘迫和危险,使自己身陷绝境。这种心理积淀逐渐形成了男性的集体潜意识:往往经不起美女的诱惑,既渴慕女性又惧怕女性。朱举人就是这样的一位知识分子。因为有情感上的欲求,所以看在他眼里的天女就是一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的模样,所以一时间心念转动,就产生幻觉走入画中。正可谓是“心生,种种魔生”。有欲求就必然会产生私心杂念,那么,形相、情欲、意念、行为、心灵都会因欲求而动,人就不可避免地步入幻景,即意淫。朱举人内有淫心,故而才会进入亵境。在散花天女的一再暗示和鼓励下,朱举人的色欲得以满足。情节发展到这里可以说是到了一个高潮,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中体会到朱举人的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毕竟,情感上的欲求达成了,而且还是仙女的主动追求所致。男性文人的自恋情结由此可见一斑。
很快,作者笔锋陡转,一“忽”字顿时让朱举人由天堂堕入地狱。因为,一个凶神恶煞、身穿黄金衣甲的天神不适时地出现了。他不仅清点人员,还要亲自到房间搜查,唯恐众仙女藏匿下界凡人。如此一来,吓得仙女只得仓惶翻窗逃走;而朱举人也只好屈居床下“不敢少息”,以图逃过此劫。因“既久”而“景状殆不可忍”。正在难熬之际,又忽闻“扣声如雷”,只得“出房窥听”。及至走下画来,还是“灰心木立,目瞪足”,倍受惊吓。真可谓是“都是美女惹得祸”。佛家在论及被妄念遮掩的真心时,反复告诫弟子要想到达智慧的彼岸,就需深入地修行《心经》。而《心经》有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认清了这一点,才能做到“心无挂碍”。而“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这就是说,要想参透什么才是真正的智慧,那么你就得摒弃一切私心杂念。否则,就会黑白颠倒、认假作真,生出怖境。所以,亵境是怖境的因,怖境是亵境的果,有因必有果。朱举人淫心转动步入亵境,就必然会为此付出代价:身陷怖境,受到无数的惊吓。
在此基础上,作者还要再加一笔。就在朱举人惊魂未定时,他又惊骇地发现画中散花天女的发型发生了变化,由刚进门看到的垂髫模样变成“螺髻翘然”了。而这“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的模样恰恰是朱举人身在画中时亲眼目睹的。散花天女们在搜出躲匿房中的朱举人后,嬉闹着“共捧簪珥,促令上鬟”。改装后的天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更刺激了朱举人的淫心。而这一改装恰恰又是朱举人艳遇经历的转折点,是其由亵境转入怖境的关键场景,故而记得很真。也正因记得太清,所以才更觉疑惧。挂搭老僧“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的回答更让他“气结而不扬”。这种疑惧之感还传染了与此无关的玩伴孟龙潭,孟龙潭也吓得的是“心骇而无主”。
对于人存有的私心杂念,文人知识分子一向比较关注,都主张通过心性的修炼,摆脱私欲的限制,将精神引领到更高的境地。《西游证道书叙》中说:“盖吾人作魔成佛,皆由此心,此行放,则为妄心;妄心一起,则能作魔,其纵横变化,无所不至”;陈元子也说“魔以心生,亦以心摄”。
对于孙悟空这一“心猿”,《西游记》可以让他经受九九八十一难的磨难,还可以设计一个“金箍”去约束和规范他的行动。可朱举人毕竟只是一凡夫俗子。对凡夫俗子的私心杂念,只能让他自己意识到才能自觉地摒除掉,而最好的体认方式莫过于亲身经历。所以,朱举人才有了这番颇令人惊骇的精神艳遇。只有在他亲历一番淫心生亵境出、亵心荡怖境现的场景,并把这一场景坐实之后,他才会炼魔收心、除妄去念,真正领会“幻由人生”的道理。也正因如此,蒲松龄在故事结尾处再次告诫读者:
“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真可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就创作方法来说,《画壁》一文将真幻融合,奇幻而不失真,荒怪而近人情。用曲学大师王骥德的话来说,就是“以虚而用实”。我们知道,明中叶以后,随着新的社会经济因素的滋长,随着阳明心学的兴起,人的价值、人的个性、人的正常情感、人的自然欲望都得到肯定和张扬,整个社会表现出渴望摆脱束缚,追求心灵自由的意愿。这种意愿反映到文学领域,就产生并形成了浪漫文学思潮。这股浪漫文学思潮最突出的特征就是:追求主观的“真”。正因为追求的是主观上的真,所以《牡丹亭》会用“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突破理的桎梏;所以会有对《西游记》“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的评论。《聊斋志异》化实为虚、融真入幻的创作方法正是这一浪漫文学思潮的延续和体现。人入画境固然是虚幻的,可这种虚幻的形式恰恰是现实的反映。为了更好地化实为虚、融真入幻,《画壁》一文在写作中还运用了潜意识和意识流动的手法,用虚幻的心理来影射现实的精神世界,使人物的内心情感体验具有真实可感性,故而余味更为悠长。
参考文献:
[1] 李亦园:《人类的视野》,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2] 朱一玄编:《〈西游记〉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作者简介:胡艳玲,女,1976—,河南信阳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明清文学,工作单位: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关键词:幻景 欲求 怖境 除妄去念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佛学上有“缘起性空”、“真空妙有”之说。它告诉我们,日常所见所闻都是人的心识的幻化。你说它空,可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你说它有,可它本质又是空的。道理虽真,可毕竟过于抽象。所以,蒲松龄就用《画壁》一文把这个道理很好地诠释出来。
故事讲的是江西孟龙潭与一朱姓举人客居都中时,与友结伴到一座寺庙游玩。寺庙里虽不宽敞,可两壁的图绘却极为精妙,人物栩栩如生,如活的一般。在看到一幅天女散花图时,朱举人觉得画中的一位拈花的垂髻少女眼波含情,好像对自己很有意思,竟然入了迷。神摇意夺间灵魂出窍,就身入幻境了。片刻之间就已腾云驾雾般飘飘忽忽身在散花图中了。
忽然,他感觉到有人暗中在扯他的衣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拈花少女,少女暗示朱举人跟她走。就在朱举人犹犹豫豫不敢贸然向前时,少女举起手中的鲜花,远远地做出要他进来的手势,朱举人这才快步走进小屋。于是,“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满足了朱举人的情感需求。“既而闭户去,瞩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事情虽然做的隐秘,可还是被同伴仙女们发觉。在大家的嬉戏取笑中,少女被迫上鬟。“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朱举人自然是益发喜爱。可就在二人恩爱之时,忽然听到屋外传来锁链之声、粗野的吆喝声和纷杂的辩说声。仙女连忙与朱举人一起向外边偷看,只见一个身穿金甲、面色漆黑的使者,一手拿着铁链,一手提着铁锤,审问众仙女是否私藏了下界凡人,并且还瞪着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在屋里四处扫视,似乎将要搜查全屋。仙女吓得面如死灰,慌忙让朱举人钻到床下藏身,自己则打开壁上的小门,仓促逃走了。朱举人趴在床下,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因蜷缩床下太久,朱举人“耳际蝉鸣,目中火出”,那种痛苦简直无法忍受。他的意念完全集中在等待仙女进来放他出去上,连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都忘记了。
孟龙潭正观赏着壁画,一转眼发现朱举人不见了,便问老和尚。老和尚笑着说:“他去听讲经说法了。”于是,老和尚用手指轻弹墙壁喊道:“朱施主,玩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奇怪的是,壁画上马上现出朱举人的头像,只见他侧着耳朵站在那里,似乎有所察觉。老和尚又喊道:“你的朋友已等你多时了!”朱举人这才从墙上飘落下来。等他把自己的经历说出后,三人再同看壁画上拈花少女,非常吃惊地发现:她不再是孟龙潭二人刚进来时所看到的垂髻模样,头上已高高翘起螺髻了。对于这件怪事,老和尚给出了“幻由人生”的解释。最终,朱举人因疑团解不开而心灰意冷地和孟龙潭离开了寺庙。
从故事表层来看,它不过是平铺直叙地叙述了一个男子的精神上的一次艳遇,写作技巧并不突出。可正是在这看似平淡的叙事笔法中却暗藏着巧妙的艺术构思,是篇以思想内蕴见长的小说。它很明显地遵循了佛家的叙事文化文法,通过情节的展开与收束,将“幻由人生”这一道理很好地呈现于读者面前,让我们悟出:梦幻是从那些愿望未得到满足的人心中生出来的。换言之,未能实现的愿望才是梦幻产生的推动力。所以,意念中幻化出的情景只不过是自我欲望的外化与表达。
我们知道,人类对生命本体的认识存有两种观点:一种是理性的生命观,一种是非理性的生命观。所谓理性生命观就是承认生命是一有限的存在;而非理性生命观则认为灵魂永生。就《聊斋志异》整部小说来说,蒲松龄为我们构建了一个花妖狐魅、幽冥异域的幻想世界。从这一志怪小说的形式上看,《聊斋志异》源自于蒲松龄的非理性的生命意识。身为落拓士子,蒲松龄虽在科场上屡遭挫折,但终其一生仍是持着儒家的积极用世思想,这使得他在面对现实时又有着不抱乐观幻想的理性一面。理性与非理性的交织与融合,恰恰反映出蒲松龄对生命的理解和感悟,对生命终极的体验和关怀。这是一种独特的感怀。面对由心念欲望产生的幻景,蒲松龄用佛家的叙事文法加以解析,让人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人心——欲望——作祟。激人顿悟。
其实这种佛家叙事文法在蒲松龄《聊斋志异》之前屡有出现,只不过在以往的小说中是以梦境形式呈现的,像唐代传奇作家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南柯太守传》写将门之后的游侠之士淳于棼,斥逐落魄、纵诞饮酒。因酒醉暂卧,梦见自己被招为大槐安国驸马。凭借裙带关系夤缘得势,成为一方的封疆大吏。荣耀显赫,当代无比。金枝公主病故后,淳于棼威福日盛,终被遣返人间故里。醒来才知是南柯一梦。文中“南柯浮虚,人世倏忽”的佛家色空观念很是明显。到了汤显祖的《南柯记》里,汤显祖更是刻意制造一种佛家氛围。无论是契玄法师指点淳于棼迷途知返立地成佛的偈语,还是第八出“情著”中对《法华经》中《普门品》的悉数谱入,都是作者佛家叙事文法的佐证。类似的还有唐人无名氏的《樱桃青衣》一则。《樱桃青衣》写天宝年间一卢姓秀才频年不第,渐感窘迫,后来到一精舍听僧开讲时倦极入梦。梦中由一手携一篮樱桃的青衣引路,与有钱有势的族姑相见。凭借裙带关系,终至科举擢第,青云直上。仕途宦达、荣华富贵,都一一经历。最终在讲僧“檀越何久不起”的唱喝中醒来。很显然,梦境中的一切都是人现实生活欲求的别样表达。作为读书人,他们渴望功名、热衷富贵。在官本位价值观的导引下,知识分子把功名富贵视为人生的最高理想,同时,也把这视为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可现实的生存处境又偏偏与他们的理想严重背离。欲求带来的巨大心理落差深深积压在知识分子的内心而郁结不开,故而才会以梦境的形式加以释放和宣泄。梦,成了知识分子功名情结的升华和达成。比较之下可以看出,蒲松龄有可能受了《樱桃青衣》的影响,但能翻新出奇。故事中的人物已不再是昏然入梦,而是恍然凝想、意念集中时竟入画中;顿入幻境后也不再是执念于功名富贵,而是单纯地追求自我情欲的满足。所以,个中体现的韵味也就有了很大的不同。
《画壁》一开笔就指出,朱姓男子是一举人。既然是举人,就算已正式进入了统治阶层。对知识分子来说,也算是学业有成、小有功名了。换句话说,在科举仕途方面,朱举人已是有所收获。正因如此,客居都中的他情欲上的焦渴与需求就显得更突出些。在那个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里,男性文人一方面希望自己能被绝色女子主动而热烈地追求,以彰显自己的风流和才能,使身心达到平衡和协调;另一方面,他们又深恐这样的艳遇会给自己带来窘迫和危险,使自己身陷绝境。这种心理积淀逐渐形成了男性的集体潜意识:往往经不起美女的诱惑,既渴慕女性又惧怕女性。朱举人就是这样的一位知识分子。因为有情感上的欲求,所以看在他眼里的天女就是一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的模样,所以一时间心念转动,就产生幻觉走入画中。正可谓是“心生,种种魔生”。有欲求就必然会产生私心杂念,那么,形相、情欲、意念、行为、心灵都会因欲求而动,人就不可避免地步入幻景,即意淫。朱举人内有淫心,故而才会进入亵境。在散花天女的一再暗示和鼓励下,朱举人的色欲得以满足。情节发展到这里可以说是到了一个高潮,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中体会到朱举人的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毕竟,情感上的欲求达成了,而且还是仙女的主动追求所致。男性文人的自恋情结由此可见一斑。
很快,作者笔锋陡转,一“忽”字顿时让朱举人由天堂堕入地狱。因为,一个凶神恶煞、身穿黄金衣甲的天神不适时地出现了。他不仅清点人员,还要亲自到房间搜查,唯恐众仙女藏匿下界凡人。如此一来,吓得仙女只得仓惶翻窗逃走;而朱举人也只好屈居床下“不敢少息”,以图逃过此劫。因“既久”而“景状殆不可忍”。正在难熬之际,又忽闻“扣声如雷”,只得“出房窥听”。及至走下画来,还是“灰心木立,目瞪足”,倍受惊吓。真可谓是“都是美女惹得祸”。佛家在论及被妄念遮掩的真心时,反复告诫弟子要想到达智慧的彼岸,就需深入地修行《心经》。而《心经》有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认清了这一点,才能做到“心无挂碍”。而“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这就是说,要想参透什么才是真正的智慧,那么你就得摒弃一切私心杂念。否则,就会黑白颠倒、认假作真,生出怖境。所以,亵境是怖境的因,怖境是亵境的果,有因必有果。朱举人淫心转动步入亵境,就必然会为此付出代价:身陷怖境,受到无数的惊吓。
在此基础上,作者还要再加一笔。就在朱举人惊魂未定时,他又惊骇地发现画中散花天女的发型发生了变化,由刚进门看到的垂髫模样变成“螺髻翘然”了。而这“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的模样恰恰是朱举人身在画中时亲眼目睹的。散花天女们在搜出躲匿房中的朱举人后,嬉闹着“共捧簪珥,促令上鬟”。改装后的天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更刺激了朱举人的淫心。而这一改装恰恰又是朱举人艳遇经历的转折点,是其由亵境转入怖境的关键场景,故而记得很真。也正因记得太清,所以才更觉疑惧。挂搭老僧“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的回答更让他“气结而不扬”。这种疑惧之感还传染了与此无关的玩伴孟龙潭,孟龙潭也吓得的是“心骇而无主”。
对于人存有的私心杂念,文人知识分子一向比较关注,都主张通过心性的修炼,摆脱私欲的限制,将精神引领到更高的境地。《西游证道书叙》中说:“盖吾人作魔成佛,皆由此心,此行放,则为妄心;妄心一起,则能作魔,其纵横变化,无所不至”;陈元子也说“魔以心生,亦以心摄”。
对于孙悟空这一“心猿”,《西游记》可以让他经受九九八十一难的磨难,还可以设计一个“金箍”去约束和规范他的行动。可朱举人毕竟只是一凡夫俗子。对凡夫俗子的私心杂念,只能让他自己意识到才能自觉地摒除掉,而最好的体认方式莫过于亲身经历。所以,朱举人才有了这番颇令人惊骇的精神艳遇。只有在他亲历一番淫心生亵境出、亵心荡怖境现的场景,并把这一场景坐实之后,他才会炼魔收心、除妄去念,真正领会“幻由人生”的道理。也正因如此,蒲松龄在故事结尾处再次告诫读者:
“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真可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就创作方法来说,《画壁》一文将真幻融合,奇幻而不失真,荒怪而近人情。用曲学大师王骥德的话来说,就是“以虚而用实”。我们知道,明中叶以后,随着新的社会经济因素的滋长,随着阳明心学的兴起,人的价值、人的个性、人的正常情感、人的自然欲望都得到肯定和张扬,整个社会表现出渴望摆脱束缚,追求心灵自由的意愿。这种意愿反映到文学领域,就产生并形成了浪漫文学思潮。这股浪漫文学思潮最突出的特征就是:追求主观的“真”。正因为追求的是主观上的真,所以《牡丹亭》会用“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突破理的桎梏;所以会有对《西游记》“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的评论。《聊斋志异》化实为虚、融真入幻的创作方法正是这一浪漫文学思潮的延续和体现。人入画境固然是虚幻的,可这种虚幻的形式恰恰是现实的反映。为了更好地化实为虚、融真入幻,《画壁》一文在写作中还运用了潜意识和意识流动的手法,用虚幻的心理来影射现实的精神世界,使人物的内心情感体验具有真实可感性,故而余味更为悠长。
参考文献:
[1] 李亦园:《人类的视野》,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2] 朱一玄编:《〈西游记〉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作者简介:胡艳玲,女,1976—,河南信阳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明清文学,工作单位: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